民国二十六年的岁末两月,恐怕真是让中国人感觉耻辱的两个月。
刚过了立冬,在太原一带,虽然前有阎锡山积极组织太原会战,后有傅作义率领晋绥军殊死保卫太原城,加以八路军积极配合抗日,无奈中国军队还是难以抵挡日军第五、第二十和第一〇九师团的进攻,太原城陷落。消息传来后,此前还沉浸在“平型关大捷”的喜悦中的人们,瞬间便又回到了冷酷的现实。
怎奈祸不单行,仅过了三天,在南方淞沪战场又传来一噩耗-历时三个月之久的“淞沪会战”落下了帷幕:虽然民众抗战热情高涨,中国军人也前赴后继、英勇抵抗,上海、苏州等地最终还是相继落入了日本人之手。自此,国民政府首都南京门户洞开,直接暴露于日本军队的刀锋之下。
八天之后,国民政府发表了《迁都宣言》:“......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更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以中华人民之众,土地之广,人人本必死之决心,以其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离,外得国际之同情,内有民众之团结,继续抵抗,必能达到维护国家民族生存独立之目的,特此宣言,惟共勉之。”随即,正式迁都重庆。
消息传来之后,石柱第一感觉即是国民政府居然弃首都于不顾,岂不等于将南京拱手让与日寇么!
和石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在谷圩老家的张半仙,他听了这个消息后更是义愤填膺,忍不住骂道:“蒋中正这个窝囊废,枉为国家元首、三军统帅,竟弃国都西逃而去,留万千子民于水火之中。说的好听,迁都是为了统筹全局、长期抗战,实际上这与当年慈禧携光绪皇帝逃离北京城有何区别?真乃中华民族的千古败类!想当年中山先生毅然举旗推翻了满清,那是何等的气魄,谁知道先生才走了没多少年,怎到了蒋中正这里,民国竟落得如此地步?枉我觉得此人可以一统天下,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谁知连区区的东洋弹丸小国他都敌不过,真是岂有此理!看样老百姓又要遭殃了!”骂到激动之处,张半仙咳嗽了好几声。
他的小儿媳妇张祝氏见公公这般气愤,便端了碗茶过来,说:“他老爹,看把你给气的,上上个月你不是还夸国军在那平什么关的地方打得好么,今天怎么又骂开了?都五十几岁的人了,你操这些心干嘛啊?南京城离咱这么远,咱也管不了!把自己气出个毛病来,那就不划算了!赶紧喝口茶歇歇吧!”
这位张祝氏也是祝庄人,和石柱母亲是平辈,算起来两家还有点亲戚,只是关系稍远些而已。都是嫁到了谷圩村来,关系虽远,既能叙得上,也就是亲戚了,所以平常里石柱看见张祝氏都管她叫小姨。张祝氏平日里对公婆比较孝顺,张半仙非常喜欢自己这个小儿媳妇,因而但凡张祝氏说的话,张半仙多半是会听进去的。
喝了口茶后张半仙便说:“好了,广抒,我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咳嗽是老毛病了,一到天冷就这样,不碍事的,咳几天就好了......”
当然,并不是村里所有人都和张半仙一样对迁都这事如此义愤填膺,比如张祝氏八岁的儿子大毛和他的好朋友大黄狗,以及村里听不见话的王大聋子,他们觉得这个世道似乎并未改变过什么,他们过的还是原先的日子。
大毛听到爷爷在屋里骂骂咧咧的,便跑过来问:“俺老爹,啥是迁都啊?南京城大不大?我去过板浦,那塅可大了,南京城有咱县城大么?”
张半仙听自己孙子这么一问,一口茶差一点没笑喷出来,一边咳嗽一边说:“大毛啊,迁都就是把首都迁到别的地方。南京城太大了,比咱们的县城板浦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呢。你现在还小,等长大了就知道了,现在只管好好上学就行!”
大毛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噢!”然后又跑出去撩他的大黄狗玩了。
而在部队上,石柱常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在谈到迁都时,一些军衔大一点的人就会说:迁都这事是政府老早就商议了的,并不是临时抱佛脚,被迫迁都那也是无稽之谈!迁都都是为了抗战大局着想嘛,总是要有所牺牲才行。至于国军屡屡战败,那是中国国力常年羸弱而致,从大清没亡时就如此,并非元首一人之过。即便迁都了,我们还是会誓死保卫南京城的,相信只要全国上下众志成城,我们一定会将日本人赶出中国的!
军人在战场上纵然能奋勇杀敌,但是胜利不是靠口号取得的,最终,中国军队这回还是没能挡住日本人的铁骑,南京没能避免沦陷的命运。至于南京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很难得知,石柱后来也是从罗二荠家亲戚那里才听到了一些消息。
那张半仙知道南京沦陷后依然在骂:“国都都不保了,他蒋中正以为换个地方就能有用么?”至于迁都到底有没有用,其实谁也不知道。不过大家所知道的是,既然南京已然不是民国政府的首都了,那么在民众看来,它的沦陷似乎就跟沈阳、太原、上海这些地方一样,只是另一个城市又沦陷了而已,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谁又真正在乎南京这座“普通”的城市里老百姓的死活?
在南京沦陷后的第四天,祝广连带石柱去看了他新置的宅子。在这之后再过几天,就到了冬至时节。石柱这才想起来他从中秋过后离家已有三个月之久,即便是上中学时候,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奶奶这么长时间,心里着实有些想念她了。
按照灌云的习俗,冬至时候要给去世的亲人烧些纸钱,而且是要过小冬,也就是要在冬至的前一天烧纸。石柱打小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因此虽然他不信这些鬼神之类的,但是除了清明、忌日、过年之外,每年小冬时候他还是会陪老奶给他老爹烧些纸钱。这天正好无事,石柱便骑了祝广连的大马赶回老家。
这时石裕氏正在家里用黄纸叠“金元宝”,见石柱回来了,她心里也非常高兴,好几个月时间没有见着自己的孙子,心里头还真是想得慌。
这时石柱注意到石裕氏左手大拇指上缠着布条,便心疼地问:“俺老奶,你手怎么了?”
石裕氏说:“不碍事,前天砍柴时候不小心被镰刀砍到的,现在都快好了!”
虽然石裕氏这么说,石柱心里头知道这一刀肯定划得很深,因为他看到石裕氏叠“金元宝”时候明显没那么顺手了,于是石柱就帮着他老奶一起叠起来。
“俺老奶,你说俺们烧的这些元宝,怎么知道是俺们烧给俺老爹的呢?”石柱不信鬼神,但是他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
“你看,叠元宝时候都要吹口气把元宝撑鼓起来,就凭这口气,阎王老爷派小鬼来收纸钱时候就能知道是哪家的子孙烧的了。还有,你在嘴里面念叨念叨烧给谁,那些小鬼就会在那边把纸钱带给谁的。在外面烧纸时候,一定要画个圈在里面烧,不然人家就不知道是谁烧的亡纸了!”石柱虽然不迷信,但看石裕氏说得有板有眼的,他也没有必要反驳他老奶,毕竟给老人家留点念想也是好的,而且几千年来的迷信思想根深蒂固,岂是他一两句话就能转变得了的!
石柱这次回来的时间很短,也就只先去看了看张半仙,张半仙还是一如既往地跟他讲着收到的各种最新消息。之后,石柱又到罗老四家去找罗二荠玩。
到了罗二荠家,石柱正巧碰到他家来了几个亲戚。这几个人虽然显得有些狼狈,但却很洋气,衣着花花绿绿、首饰光彩夺目,并不似乡下人这般死板。石柱从二荠母亲罗王氏口中得知,这几个是二荠的大姨家人,住在苏州城里。二荠刚出生那会,他大姨掐着预产期来的,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当时她还带了些苏州当地有名的菩荠过来。令人惊奇的是,刚出生没几天的二荠居然伸手抓了两个菩荠,就因为这个,罗老四给自己这个儿子取名叫罗二荠。
罗二荠的大姨娘名叫王凤娇,颇有几分姿色,嫁的是苏州当地人吴林舒。这次王、吴夫妻二人带着十四岁的小儿子来罗家走亲戚-与其说是来走亲戚,不如说是逃难来的。
谈及来这里的原因,王凤娇便似打开了话匣子般,她说道:“我们一家原本在苏州城里住得好好的,怎奈日本人打上海那会,隔三差五的就到城里扔几个炸弹,死伤不少人,我们心里害怕,就到南京去避一避。那时候我大儿子和闺女都在南京那边做事,互相还能有个依靠。后来政府突然要迁往重庆,我家胜儿和娟子都随他们走了,但是没法一块堆带我们三个去。胜儿临走前托人找了关系,说要是遇到紧急情况让我们去找一个美国传教士。我们当时寻思着南京城好歹也是民国多年的首都,总不至于落入日本人手里吧,可没曾想日本人打来时,我们在城里只听到零零散散的枪声,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抵抗,只几天时间,南京就被日本人给占领了。日本人占领了中华门后,我们就知道要完了,赶紧带着随身衣物去找那个美国传教士,要不是这个美国人真有些本事,把我们送出了城,恐怕这会我们早都死在南京了!我们仨算是捡了条命,不过城里几十万人真是遭殃了!”
说到这里,王凤娇便边哭边说:“现在南京城恐怕都变成一座死城了,我们去找那个美国人时,日本的飞机还在扔炸弹,街上到处都是死人,房子倒的倒、塌的塌。等到第二天,我们听说日本鬼子见人就杀,见姑娘就糟蹋。那个美国人悄悄送我们过江时候,我们看到很多路上、巷子里躺了不知多少尸首,电线杆上、树上到处都挂着人头。江边上死的人更多,都是成排成排的,江水都变成了血水,看上去都能把长江给堵了。那情形简直是惨不忍睹,你看我家小宇子到现在每晚还都在做噩梦!”
再看看二荠的表弟吴宇,也在旁边跟着他母亲哭了起来。吴林舒还好一些,一直在安慰着娘俩。而石柱几个人则都静静地听着,谁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但他们又都知道。
王凤娇擦了擦眼泪,鼻子抽搐了几下,继续说:“凤霞啊,这次我们来投靠你来了,到你这里先安顿一下,估计要暂时住上几天。我们会想办法从徐州去重庆找胜儿和闺女,等有了着落了我们就离开。这次你可一定得帮我们呀,不然我们非冻死在路上不可!”
这时罗老四站了出来,对那三口人说:“他大姨,看你说哪去了,咱不都是自家人么,还说什么投靠不投靠的!只要不嫌我们乡下又穷又邋杂,你们想住几天就住几天......”
冬至时节昼短夜长,一晃天快要黑了,石柱也就没有再继续听二荠的大姨讲下去,要回家去陪陪他老奶。后来石柱听二荠讲,他大姨一家三口在这边住了大半个月时间,随后到新浦坐火车经过徐州、郑州、西安,辗转三千多里路,在过年前终于到了重庆。
出了门,石柱望了望即将被黑暗笼罩的天空,心里想着,黎明要是能像这天一样,一宿之后就到了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