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缘分,好似原本就注定一般,只是有时你不晓得罢了。
见季思恩对石柱说了句“原来是你”,石裕氏便问道:“丫头,你认得俺家柱子?”
季思恩朝石柱笑了笑,便对石裕氏说道:“奶奶,柱子哥就是俺刚刚对你说的那个好人,在城里给俺买了吃的,还捎了俺一程!”
“原来是这样!怪不成呢,正才金毛看见你来,好像是遇到了熟人,原来它是在你身上闻到了俺家柱子的味道!”说罢,她又对石柱说:“臭小子,见到漂亮姑娘眼睛都看直了?偷看人家洗澡!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帮忙把洗澡水给倒了!”
“噢!”石柱这才把思绪收回,去端木桶,倒掉洗澡水。
石裕氏刚才见孙子石柱呆呆地站在那里,以为他是看季思恩看呆了,实际上,石柱心里头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李香兰!
当年李香兰送了张她十六岁时的照片给石柱,石柱常常幻想着有一天能娶到像照片上那么漂亮的女人,可他也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然而,命运此刻对他是何其的眷顾,竟将与照片中如此相像的人送到了他跟前,而且也正是在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那眉毛、眼睛、鼻梁、嘴唇,还有鹅蛋脸,简直就像从那张照片中走出来的李香兰一般。
回到现实,石柱知道眼前这个人才是他命中要等的人,他所要做的就是珍惜眼前人。
一切收拾停当后,石裕氏便拉着季思恩的手,将她带到堂屋里坐了下来,久久不愿松开。此时时间尚早,几个人这才开始聊了起来。石裕氏先是问季思恩:“丫头,这次咋就你一个人来的?家里人还好么?”
听石裕氏这么一问,季思恩眼睛立马泛红,鼻子开始抽搐起来,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今天这次相聚的喜悦背后,却有着季家一家悲惨的遭遇。
季思恩擦了擦眼泪,说道:“俺底下原本还有两个弟弟,一家人在一起本开开心心的,后来抗战爆发了,没过多久日本人就去打徐州,村里不少人都开始往西逃难,俺爹本来不想走的,怕你们来人找不到俺们家,不过后来实在太危险,俺爹就带着全家人想去投奔在沈丘的亲戚。可是,到沈丘后没几天,就发洪水了,说是黄河大堤给日本人炸了!”
这时季思恩又开始哭起来,良久过后,方才说道:“俺娘、俺舅奶、俺大弟弟还有几个亲戚都挨洪水冲没了!当时俺爹拼命拽住俺的手,摽在一块大石头上才没挨冲走。那时天上又下了大暴雨,旁边到处都漂着死人,俺就在那里一直哭。等雨停了,没想到俺爹居然把二弟弟找到了,他那时还小,坐在桶里漂着,挨树枝给挡住了,才捡回一条命。后来俺爹说‘罢了,到哪都是死,不如回家了’,就把俺和二弟弟又带了回去!”
这时石裕氏和罗二奶就一直安慰着季思恩:“丫头,别难过了!是啊,我们也听说那场大洪水淹死了不少人,都是绝种日本人造的孽!”
季思恩稍稍平复下情绪,继续说道:“去年开始,俺们那里又发生了大饥荒,没有吃的,人和牲口死得满地都是。为了让俺活下去,俺二弟弟先饿死了,俺爹说,要等你们来俺家接俺过门,不能让俺死!后来俺爹也饿死了,临死前,他实在没法,就让俺一个人到这里来找你家,说是沿着铁路一直往东就能到海州,到了海州就能找到你家!那时村里人都沿着铁路往西逃难,只有俺一个人往东走,可是日本人不让逃难的人过去,要把俺们赶到国统区,还在那里架了机枪。俺等了很多天,只能吃些草根和树皮,后来乘晚上不注意,才偷偷溜了过来!”
石柱在一旁听着,一直没有言语,他已经听惯这些事情,在日本人的铁骑下,季思恩家所遭遇的,何尝不是众多贫苦大众所遭遇的!
石裕氏这时眼眶倒是湿了,又握住季思恩的手说:“丫头,真是难为你了!也怪我们,这些年一直没有再去你家看看!你可能不知道,石柱他老爹那年在从你家回来的路上就挨土匪给杀了,俺跟柱子一个老的一个小的,想去你家也没法去!我算过了,今年你正好十六岁,我一直催柱子早些去你家,他正打算阳历年后把你接来,没想到你自己来了!”
季思恩说:“嗯,奶奶,俺也没想到,到了海州,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居然就是俺柱子哥,也是俺俩有缘吧。现在俺家人都没了,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俺的家了。奶奶,您可千万让俺留下!”
听了这话,石裕氏又破涕而笑,“傻丫头,你来了,奶奶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不让你留下呢?!你是俺的孙媳妇,这里就是你的家!我琢磨着,尽快找个过日子,把你跟柱子的婚事给办了,早些给俺抱上重孙子!”说完,石裕氏又满心欢喜地对石柱说:“柱子,我正才说的话,听到没有?”
愣了片刻,谁知石柱竟吐出这几个字:俺老奶,我不同意!
这话一出,如晴天霹雳一般,把石裕氏气得,就想上去打石柱几巴掌,那手都抬到了半空,还是没舍得扇下去。季思恩则是趴到了桌子上哭了起来,极度绝望,此刻她万念俱灰,连死的心都有了。
石柱看到季思恩这般难过,赶紧说道:“那谁,你,你,你先别哭啊!我也没说不要你!”然后他就对石裕氏说道:“俺老奶,我不是不喜欢她,只是不想这么快成亲,我要先给俺老爹报仇,等报了仇,我就成亲!”
“那不行!你翻过年都二十三了,要是一辈子报不了仇,那还一辈子不成亲了?”
“俺老奶,也不能一辈子不成亲吧!我就是不想这么早就成亲,万一出点什么事,把人家一辈子都给耽误了!反正这么些年都等了,再等等,又怕什么!”石柱这么想,确实是担心自己找刘伏龙报仇时再发生什么危险,另外他觉得季思恩才十六岁,太小,等过两年再谈成亲的事。
石裕氏知道自己孙子的脾气,也常惯着他,估计再劝也没什么用,但她还是担心一件事情,便说道:“可是要是你们不成亲,思恩是个黄花大闺女,住在我们家那就不像话了,还不给人家笑话死啊,我可不想让思恩一辈子招人家耻笑!”
气氛立马严肃了起来,所有人皆陷入了沉默,在这样的年代,石裕氏说的的确是实话。
一阵凉风吹来,一直没有吭声的罗二奶率先打破沉默,说道:“咱们老姐妹这么些年了,我有一个想法,说出来要是不行,就当我没说!”
石裕氏有些迫不及待了,赶紧问:“不碍事的,老妹子,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
罗二奶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的,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看,我这个糟老嫚子没儿没女,就一个人过,要是老姐姐不嫌弃的话,我认季家丫头当干孙女!柱子要在家呢,丫头晚上就住在我那,其他时间就都在你这边,反正咱两家就隔着几步路!中不中?”
石裕氏略想了想,便问季思恩道:“思恩呀,你的意思呢?”
季思恩这会也不哭了,但眼睛似乎有些肿,她抽泣着说:“奶奶,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里的事情俺也不懂,凡事您帮俺拿主意就行!”
这时石裕氏方才高兴地答应:“中!那就这么办了!不过要老妹你多多费心了!”
罗二奶也高兴地说:“不费心!你看,我高兴还来不及了,这么大岁数,能得这么俊的干孙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事情虽“圆满”解决,但该有的礼数还得有,只是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季思恩当场在石家给罗二奶敬了“改口茶”、磕了头,称其为奶奶;第二天,罗二奶便挨家告知罗家宗亲自己认了干孙女之事,他们自然是无从反对。接下来,两家人又去找村长老夏,将季思恩以罗家孙女、石家准孙媳的名义登记入籍,这样一来,季思恩算是能在村里呆下去了。
这事传到柳老爷耳朵里时,他方才叹息道:“原来柱子真的和人家定了娃娃亲,石家那老嫚子没有哄人!只可惜我那闺女,也不知去哪了,几年了都没有消息......”说罢便老泪纵横。
到了过年时,石柱特地带着季思恩到祝庄给亲戚们磕头、拜年,两人虽未正式拜堂成亲,但人人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因此祝家人也都将季思恩当作石柱的媳妇一般看待-新外甥媳妇第一次上门,几个舅舅家自然包了红包,尤其是祝广连,特地给了两个大红包。
在祝家人中,最高兴的当属石柱的舅奶祝董氏了,她只有一个早逝的闺女和这唯一的外孙,见石柱把季思恩带来看她,她满脸笑容,但此时她已七十一岁高龄,身体愈发消瘦,躺在床上不时地咳嗽,拉着石柱和季思恩的手说:“柱子,赶紧把婚事给办了,早些让我抱上外重孙子!你看,我这外孙媳妇真俊啊,往后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然而老人家终究没有看到石柱拜堂成亲,也没有等到抱上外重孙子。正月刚过,惊蛰这天,她便在睡梦中撒手人寰!
祝董氏的灵堂就设在长子祝广辷家,中间白纸黑字一个大大的“奠”字,左右两侧则用隶书分别写着“良撡美悳千鞦在高節亮風萬古存”,祝董氏的遗体就平躺在席褥上,盖着棉被,头下一个金黄色秸秆寿枕,脚上一双湛蓝色凤纹棉布寿鞋。哭灵的是祝家的四个儿媳妇:祝侯氏、祝姜氏、祝吕氏、沈月云,迎来客的则是老三祝广远。此外,老四祝广连特地请了一拨僧人前来诵经超度。
因祝广连在商界小有名气,生意上有来往、有交情的人送花圈、送挽联的则是络绎不绝,就连日本人都亲自来敬献一个花圈,而那些汉奸走狗见日本人都来了,也纷纷逢迎,前往祭拜一番。祝家人虽不大情愿,怕辱了祖上清白,但断然不敢将这些人拒之门外。
在隔壁老二祝广达家院子里,还摆了个大戏台,足足唱了两天大戏;吹鼓手之唢呐、笙、镲声更是此起彼伏。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对于祝家人而言,老母亲的去世自然就成了喜丧。
听闻有戏可看,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凑热闹,院子里挤了满满的人。
中午、傍晚的两顿送饭仪式自不可少,纸糊的临时土地“牌位”就摆在村头岔路口边上,三面被蔑席圈着。这时,几个堂姑爷在吹鼓手的后面抬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有鱼肉酒菜,后面则按顺序跟着健在的几个与祝董氏平辈的“正”字辈老人,再后面则是浩浩荡荡的孝子孝孙:祝广辷、广达、广远、广连及诸多“广”字辈侄儿;祝怀庆、怀庐、怀庚、怀序、怀府怀庁、怀庥、怀庩、怀廧、怀庸、怀康、怀庭以及诸多“怀”字辈侄孙;重孙辈的祝方苏、方湘、方桂、方浙、方川、方黔则由大人搀着或抱着。
孝子孝孙皆披麻戴孝,手里捧着哭丧棒,哭丧棒的根数按各家人数而定,有事没来的就由户主或兄弟代为捧执;重孙辈的孝服则是白布上钉上一小块红布。
大人和大一些的小孩皆毕恭毕敬地捧着哭丧棒,跟着前面的人走,而那些小一点的小孩却常把哭丧棒当作玩具,或独自当金箍棒挥舞或互相追逐打闹,大概在他们眼里,还不知道死亡代表何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