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闱,京城贵人的门槛便都要被求见的寒门学子踏平,他们攥着自己的作品如同攥着一步登天的腰牌,将全部的希冀押宝般押在贵人多余的那一眼上。
穆轻眉好歹是个公主,来寻她的人自然也不少。大概是因为知道他们的难处,穆轻眉虽不会插手科举,却也做到了十足的尊重。
这些天公主府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穆轻眉一上午的时间都用在了翻阅这些文人诗词上。承兰似乎对此提不起兴趣,歪着脑袋坐在穆轻眉身旁,看着本《天工开物》,只是难得的沉默,没了往日的热闹。
两个月来,穆轻眉早发现他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公主府的书他要么是已经读过了,要么是半日便可读完一本。到后来,穆轻眉离府,总得先去书肆给他买几本新书——顺便把自己取名《合德》的那本书按时交稿。
两人在书案边相邻而坐,穆轻眉看了几页诗,实在看不进去这些文人们的故作清高,干脆趴在桌上看着承兰。
看他的浓密睫毛在阳光下投下影子,像脆弱纤细的蝶翼,仿若叫人一吹,便要碎了似的。
她从不曾想过会有男子即使是在静默读书时也能这般似有若无地流露出的文弱,看得人想吻上那深邃得的眼睛,吻住他掩藏在深处的苦楚压抑。
察觉到穆轻眉的目光,承兰勾唇笑了,支着脑袋歪头看她,悠哉悠哉眨眨眼,却不说话。
穆轻眉慌忙地咽了口口水,板着张脸,坐正了身子,一把抓过一页文人们献上来的诗词,又要摆出一副正经模样,却见承兰学起了自己刚方才的模样,趴在桌上目不转睛瞧起了自己。
带着无所畏惧的眼神,就那样仔细而大胆地瞧着自己。
穆轻眉心里打起了鼓,忽然就觉得连呼吸都不会了。她狼狈地将纸举高,小心翼翼缩起了脖子,将承兰挡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谁料一双手无所顾忌的握住了纸,缓慢而从容地按下去。
那是承兰的一双手,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手——明明是指节分明,素白消瘦的一双手,明明是握剑时勾人魂魄,拨琴时撩人心弦的一双手,却满布伤痕,历经折辱。
他好像是要故意惹得穆轻眉心疼,就这样把自己的狼狈不堪呈现,就这样把指尖的针眼,手腕的刀疤丢给她看,就这样把她扔进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海。
穆轻眉移开了眼,她不敢看,不忍看。
好奇与怜惜让她想要知晓承兰的过去,也让她一切的问话都归于沉寂。
她想捂住这一只本该是白璧般高洁无瑕的手,但她做不到。
她只能随着承兰,把那些纸张放在一边,垂眸朝着承兰抿唇笑。
“怎么那样看我?”,承兰有恃无恐地笑,又开始支着头瞧她了。他看穆轻眉的眼神总是这个样子,看着多情地让人要沉醉其中,却又仿若根本无情。
穆轻眉缓了口气,挑眉恬然答:“无他,想起你过去的策论了。”
承兰一怔,知道穆轻眉是不肯轻易谈情,却没料到她用这个当说辞。
他一时只觉得无措,勉强地笑笑,漫不经心似地随口答:“是吗?我自己都忘了。”,说着,便又拿起了手中的书。
他而今,早已不是那安居书房,写一份策论、述一番政见的少年。
穆轻眉默了,只觉得歉疚可惜。而今的文人,惯喜欢用浓艳笔墨堆砌字眼,瞧其内在却空洞无趣。可这都算好的了,那词不达意、错字满篇的越发多了去了。
而承兰的文字,是穆轻眉见过最冷静理智的。
阳光照着他眼上,承兰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也无心读下去,干脆将书放在一旁,低头看趴着的穆轻眉,这次将真实想法避而不谈的人不是穆轻眉了:
“我记得你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总爱这样听课。先生骂你你也不听,厚着脸皮说自己腰疼;先生便说你如此会起了惰性,你偏不信,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
说起往事,尤其是说起穆轻眉的糗事,承兰难得的眉飞色舞。穆轻眉剜了他一眼,张牙舞爪要掐他脖子,承兰把白皙修长的脖颈往她手里一送,活生生一副无赖模样,没皮没脸笑得灿烂:“罢了罢了,我这条命是殿下救的,如今死在殿下手里,也值了。”,说罢还附带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在承兰这儿,穆轻眉身为公主的威严显然没用,就像是钉子扎进了一缸水似的。
穆轻眉徒劳瞪他一眼,收回了手,送承兰一个白眼,撇着嘴看起文章。承兰将轮椅轮子往她边上转转,凑在一块儿读了两首词,又看了篇策论,穆轻眉便听见他怎么也收不住的低声叹息。
这叹息像是重石,打在穆轻眉心口。
八年前,承兰“兰公子”的雅称绝非随意得来,十六岁的少年是当之无愧的甲子;偶尔一首吟诵便可谓洛阳纸贵;即使与当朝官员当朝论辩,也不曾显出半点怯意;更何况他性情恬淡,稳重大方,即使一言不发坐在那儿也自成一道风景,惹得多少姑娘引颈相望。
穆轻眉的脑海中恍惚回忆起他御马射箭的模样,少年意气风发,神情却始终沉静内敛。马蹄铮铮,他挺直身板,双手松开缰绳,往日安静得有些冷漠的眸中是明亮的光。
雕弓满如月,箭影快似风,一阵风鸣呼啸而过,箭头已经深深嵌进靶中,去看,正是当之无愧的“白失”。
少年那张端庄的脸上,便隐隐现出几分笑意,是舒心的,自信的笑意……
可现在,他在轮椅上,闲散懒惰得连科考学子都文章都不想看,接连两个月只是看书。阖府上下,除了穆轻眉,甚至找不到一个能和他一起下棋的人,没有一个能和他聊得起来的人。
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他不肯说,便没人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