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墨的手一顿,穆轻眉偏头瞧承兰,却见他脸上又带上了那样的笑,睁着那双向来好看的眼睛,柔和地有些顺从,顺从地有些……娇媚;唇边漾着的是那笑,甜得好像能酿出蜜来——她终于能确定,长久以来,承兰的笑少有发自内心的。
呼吸莫名地一窒,穆轻眉竟忍不住抬手捂住了承兰的眼,深吸了一口气,坐到承兰旁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带了不可抑制的颤抖:“不要这样看我,承兰,不要这样看我。”
男子的睫毛打着颤,在穆轻眉的手心里,像一只小兽一样,迷蒙而盲目;唇边那抹角度适宜的笑却渐渐淡下去。他只是习惯了,难受时,失落时,便被人要求着摆出一张笑脸,好为自己讨得零星几点的好处。
眼前一片漆黑,女子的声音却还在继续,温柔而和缓,像这三月的春阳一般,打在人心上:“我从来不用你画得多好,那些巧计妙思,向来是画家的,咱们是俗人,只要开心就好啊!我瞧你开心,便想让你更开心些,于是忍不住把最好的都给你,仅此而已。”
他听得酸涩,知道穆轻眉猜到了他的心思,看出了他的失意。
手心里濡湿一片,穆轻眉心里颤起来,忙要收手去瞧,却被承兰握住了手:“就这样,就这样停一会儿,行吗?”
穆轻眉被他的少见的脆弱惹得心里发酸,过了会儿,才语气绵软地说:“开心时就笑就闹,不开心时就说与我,好不好?”
承兰仍旧握着她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佝偻着身躯轻颤,穆轻眉叹了口气,终于是缓缓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夜惊的孩子。
后来,一切终于归于平静,承兰松了手,歉意地笑:“承兰失态了。”
穆轻眉摇摇头,往那被放得干了的墨里又加了水,一边磨墨,一边举举笔:“一起画吧!”
他们是两个俗之又俗的俗人,喜怒嗔痴,样样都在心头萦绕着,做不到金甲神人的坚硬,也不如山间居士的淡漠,刻画不出这春日的明艳,也描摹不得人世间的热闹。
可他们还都流淌着温情,潺潺地流动在历经风霜的身躯里,简单地归结于一句“一起画吧”,便是人间大幸。
小轩窗,有桃花斜插,也有人影一双。
那幅画当然没能画好。往往是穆轻眉心血来潮画一笔,又拉着承兰接着补一笔,承兰想画的永远会被穆轻眉的下一笔毁得彻底,像是一只调皮的猫儿,成心捉弄捣乱。
承兰被她惹得无可奈何,反倒笑起来,也不顾及那么多了,尽兴画起来。
他们一个是信笔涂鸦,一个是工笔描摹,可想而知,画出来的桃花简直是有愧于造物主的苦心孤诣。倒是落笔的风格相差无几,承兰看了会儿,问:“你当初练画,临的是谁的画?”
穆轻眉一愣,答:“范中正。”,脸却不听话地热起来。
承兰笑了,回她:“巧了,我也是。”
所以说啊,少年风流不自知,惹人魂牵梦萦,还只当过眼烟云。
穆轻眉带着点隐约的笑意,取了自己的印——那是个小小的印鉴,其上除了一朵桃花,和一个小小的“眉”字便别无他物,与她那些身为公主的金银印不一样。
她印上去,又与承兰提议:“你来题字!”,是全然的尽兴快意,承兰被她带得,也添了几分随性,从穆轻眉手里接了笔,写下:“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穆轻眉笑起来,随口念:“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我将来啊,最想过这样的日子。”
承兰抿唇笑——看着浅浅的,却像是由心而发,穆轻眉爱这样的笑,便听他低声说:“我以前没想过以后要怎样……现下想想,这样的日子也是很好的。”
很多话归于沉寂,又有太多话沸腾于心。心动是刹那,交付一颗真心却可能累了人这一辈子。承兰不知,说出这样的话的自己,第一次开始思索复仇以后何去何从的自己,是短暂的心动,还是将整颗心都交托了出去。
两个人在一处,时间过得轻松多了。穆轻眉其实向来不喜欢批公文——这里面,全是些粉饰太平的笔墨,都脱不了诉衷心的套子,远不如那些探子收集来的情报实在真切。
但她总归还是得一一批阅,去满足天下文臣对太子爷的要求——“勤于政事,仁德良善……高高在上,不知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