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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 身份

陆闵得的信如期而至。

一张轻飘飘的纸,简短而直白地写下令穆轻眉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事实:

承兰身份为假。

真正的承兰,早已经死于十几年前的瘟疫,陆闵得亲自去看过,那座孤坟的坟头草都已经与人齐腰。

他一家家地询问,一户户地查探,终于在不可争议的事实面前认输。

这么多年来,用“承兰”的名号活跃在他们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冒领死人身份、来路不明之人。

这个人,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出生、他的少时、他的一切亲友、故交,都空得像是布满雾气的深谷,里面是怎样的景致,是仙气缭绕的乐土,还是野兽密布的炼狱,通通无人可知。

就连他真正的名字,都隐没在往事里,没人唤得出。

什么样的人会需要别人的身份?

凭着原先的身份,已经活不下去的人。

他那时不过十四五岁,却得借着别人的身份,再跟随改嫁的“生母”远赴京城;即使是到了承家,也不过是偷得一年的安生时节,再次逃离,这世上又一次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那带他投身承家母亲真的是他的生母吗?甚至承家被灭门的原因,是不是也和他有关?他……究竟是谁?

穆轻眉想起承兰与她讲往事时,会说:“那就挑点有趣的讲吧。”

于是,他所有的故事都开始于他的十六岁,他所有的人生都在十六岁之后。

那段往事被他可以遗忘,掩埋在悠悠的岁月里。

成了他即使遭到猜忌也绝口不提的禁地,成了他守住尊严最后的底线。

他那无望而颓丧的话语仍旧在穆轻眉记忆里徘徊不去,丝线一样,一圈圈缠绕在穆轻眉心头,卡得她喘不过气:“您总得让我有办法活下去吧?”

她想自己是真的害怕,害怕承兰难受,也害怕承兰吃苦。

那段被可以掩去的往事是搁在他们之间若隐若现的屏风,把真实的承兰如蚕茧一样保护起来、封闭起来,却留下一个历经苦难、浑身伤疤、仍能谈笑风生的承兰。

穆轻眉妥协了,她将信烧了,豁达得过分:“无论他叫什么……总归还是那个人。”,她眼里有泪,似乎也在为自己没有底线的退让气恼:“他自己一刻不愿意提及往事,我便一刻不去逼问。等到他愿意说了,我就去拥抱那样一个或许不完美却仍旧坚韧的承兰;若他一直不愿意说,我就一直陪着他。”

穆青云不喜欢她这样的妥协,更接受不了她近乎夸张的忍让:“你将来的良人必须得是家世清白、宗亲磊落之人。你如今眼里心里有他,可以不在意这么多,但将来迟早得明白,与你相伴一生的,绝不仅仅是对方如何这么简单。”

可惜穆轻眉听不进去。她只是温润却坚决地说:“我信他。

“承兰如今能安然无恙在庐江郡往来应酬,只怕手里已经有了庐江总督的把柄。”,穆轻眉笑笑,道:“让陆闵得去问他吧,只是不用提到咱们便是,行吗?”

下棋的人,总是免不了开疆扩土,多吃些棋子的,那些不必要的怜悯,只能成为阻碍。可是穆轻眉不舍得承兰为了他们的棋局委屈自己……

棋局无人作陪,承兰一盘棋下得兴致缺缺,却听刚离开不久的卞正又敲起了门:“公子,庐江主簿陆闵得,陆大人来了。”

子落无声,棋局已定,风云渐起。

承兰起身,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富贵公子模样,开门去迎来人:“陆大人,好久不见。”

连夜赶路,陆闵得带着一身未散的晨霜,进得屋来,先是行礼,转而道:“兰公子的腿好多了。”

承兰引着他落了座,答:“行走算是没什么阻碍了,顿了顿,又问陆闵得:“陆大人前些天在信里说,事情得当面问了才安心,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

被承兰一口一个“陆大人”唤得浑身不自在,陆闵得忙答:“您喊我的字,之绮便是。”

承兰应了,便听陆闵得道:“宁华公主曾与在下提起,说公子与庐江的总督府、乃至昔日因侵地案被抄了的南安侯府都有些瓜葛,如今,之绮在庐江待了半载,隐隐约约查出些事情来,便想问问公子,是不是也知道一二?”

原是这半年来,陆闵得受了庐江总督赏识,终于渐渐做到了个主簿,便也随之窥探到了零星几许庐江与京城的暗中往来。

他性情恬淡随和,不擅长与人交游,好在惜字如金,又极是忠诚,而不妄言,庐江总督便当他是个老实而不受重视的酸书生,给予他不少信任,平日里的账簿反倒不交给他处理了,只让他帮忙把众人贿赂的钱财寻个名目洗干净了。

又有当地豪族的宴会,听问他的名号,又见他不曾卖弄清高,且为庐江总督所用,便也时常请他敷衍……

便是在这样的过程中,陆闵得终于看到了夜幕降临后,一点点从阴暗角落滋生蔓延的罪恶;清明盛世、世家富贵背后,一寸寸腐烂百姓生计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