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这样的黑洞已经摆在了陆闵得面前。
他别无他法,能做的只有走进这罪恶当中,走进了、了解了,才能将之撕裂。
听见陆闵得的问话,承揽勾勾唇,只问:“之绮查到了什么?”
陆闵得抿了抿嘴,简短答:“户籍上活着的人,早化作黄土下的枯骨;户籍上死了的人,却无名无份艰难地活着。”
“这是一场庞大的人口买卖,数以万计的、无身家地位可倚靠的小民,在世家贵族手中便如同蝼蚁,可以随意把玩戕害。
“一场场莫须有的战争、一次次无根据的天灾,明面上带来的,是朝廷的拨款与或百或千的死伤,而事实上,这些被轻而易举在户部登记了死亡的人,却正以最肮脏、最没有尊严的方式苟延残喘。
“京城的皇亲国戚,无人知晓,尽享这万民奉养;奢靡的贵族世家,一味装傻,只为能从中受益;而边境的庐江豪族,以之为乐,待人尚不如待狗。
陆闵得瞧着承兰,浑身冰凉,恳切而悲愤道:“公子,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没法相信有人会那般被侮辱、迫害地活着……我真没法相信……若非亲眼所见。
“听说楚塘雨初遇盈盈时,那才十四五的少年,在鹅毛大雪的冬日,穿着的却是女子夏季的纱衣,面敷铅粉,颊点朱砂;无鞋无袜,连开口说疼都不被允许。就那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去衣衫,撕裂尊严,割破血肉,淋上烈酒……
“我当时听说,只以为是那张甫杭的恶癖;而今,才知道,世家多少人,都以践踏人性作为标榜自己体面的妆点!
“原来不是小民冷心,是占据了钱财地位的世家贵族,无情啊!”
陆闵得说得颤抖起来,指节嵌进章心里,犹不觉疼痛,长久徘徊在心口的,只有无尽的窒息与绝望。似乎是害怕承兰拒绝自己,他继续道:“白日、府外、非为庐江,尚且如此,公子,这样的迫害能严重到什么程度?有多少人就这样在无处求援的境况中只求一死?!而你,你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请,如实相告。”
他说完,只觉得胸腔“嗡嗡”地颤抖起来,去瞧承兰,却见他低垂着头,看着茶杯中孤零零飘荡的茶叶,一动不动。
承兰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他该风轻云淡地为他们提供线索,该事不关己地做两句点评,他是这样计划的,他明明已经逼着自己戴上了面具,逼着自己学会在这副躯壳里自然地装做一个正常人。
可现在,内心那空茫茫的荒凉却像裹挟了冰刃的狂风,划破他所有用以活命的盔甲。早已结痂的伤口好似被撒上了盐水,疯一样,叫嚣着,挣扎着。
已经过去十年,整整十年,噩梦早已经成了往事,可却再也没能结束。恶鬼一样,攀附住了他的手脚,一寸一寸、不急不忙地,将他拖进无尽深渊。
于是,他余生的每一刻,都这样被绑缚了手脚,僵硬狼狈地仰望阳光,又绝望颓废地宁愿永堕地狱。
他的每一个呼吸,仿若都是蓄意而为之,一举一动,便都是吊着一口气,按棋局行走。
这种时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那滔天的恨意,那支撑着自己还活在世上的恨意。
他的失态令陆闵得感到诧异,只好再次询问:“公子?当年承家……为庐江总督所害;您这么多年一直颠沛流离、躲避追杀;回京一趟,是为了复仇,复仇对象则为南安侯府……您是知道些什么的,是吗?”
承兰终于找回些神志,温和笑笑,答:“追杀我的人是庐江总督,到了京城则成了王家与晔王;那些上报朝廷的子虚乌有的战争,怎可能仅凭一国便成功掩人耳目?
“所以,之绮,那高高在上的皇子王爷中,不净然人人无辜;那看似对立的两国这间,卖国贼却能从中获利。”,承兰顿了顿,带着几分悲悯,问陆闵得:
“若要彻底改变这样的局面,则必须与世家之首对立、与皇帝嫡子为敌,甚至有可能丧失与南楚的表面和平,你真的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
陆闵得沉默了,转而却又释然:“人意气风发之时,总要做些一意孤行的事。之绮愚钝,向来学不会顺应时势;既然如此,倒不如改变时势。
“更何况,知道有人活得艰辛,却只装聋作哑,这样的事,之绮做不来;之绮心甘情愿投身的太子殿下与宁华公主,也做不到。”
他总是这样温润如玉的性子,即使身处这样的境地,知晓这样的肮脏,也不曾因愤慨丧失了理智,只是带着些孤注一掷的决心:“您瞧,这样一来都有三人了。”
陆闵得的意气风发,承兰一辈子都没法有了。
他只能微笑着,用一杯热气蒸腾的茶水藏去自己所有的妥协和自甘堕落。
两人告辞,承兰留饭,陆闵得一夜奔行,只有一日告假,唯恐被人发现,一刻也不敢耽搁,饭更是来不及吃,便匆匆离去。
承兰在窗口坐了良久,瞧着街上人来人往、挑着担子的小贩陆续出了街、布衣草鞋的妇女挎着菜篮出了门,听着那与自己无关的热闹,一直到家家燃起了炊火、玩闹的孩童被大声叫回。
他痴迷于窥探别人的热闹,似乎看多了,这样的热闹就也能属于自己。
这些只需要在乎今天吃什么的小民,活得都让他艳羡。
他心中的恐慌似乎是要把他吞没,堵在心口的郁气甚至找不到地方抒发排解。
“你说,陆闵得这次来,为什么不提关于我身份的事?”,他歪头看着袅袅炊烟,却觉得自己离这样的烟火气越来越远:“她……不是已经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