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群赶回的时候,两个婴儿早已消失不见。守护他们的数十头巨熊全部被割断喉咙,遍地的血已近凝固。三首巨熊轻轻地垂下头舔着地上的同伴,低声嚎叫着,绿油油地眼睛黯淡无光。
熊背上地男人缓慢地翻下坐骑,扯去披在身上的黑色斗篷,他的身躯遍布密麟,坚韧如铸铁。明月的光洒到这身鳞甲上,泛着黑油油的微光。
他却久久地站在原地,手捧墨刀望月,静如一尊石塑。
黑衣人的马队正沿着山路飞奔。
婴儿的哭声在静谧的山间回荡,马蹄声入耳,山道的泥泞上,大队的马匹奔踏而过,溅起一人高的泥浆。
这是岦党的又一只部队,在高彦的调虎离山之计成功后,他们暗中出动,夺出了熊群看护的两个婴儿。
马队穿过山间,直奔西北方向跑去。那是洛州的方向,他们要在奚朝的人众觉察之前,赶到洛阳城与大部队会合。
队伍之首的黑衣女孩半伏在马背上,一手按鞭,另一手紧握缰绳,她侧目看向周围的山林,微亮的双眼中透着警惕。
隐约中传来弓弦声响,一支雕翎刺破月夜,电光般射向一黑衣人的后颈。箭尖没入咽喉,这黑衣人一声不吭的翻滚落马,他背着的两个婴儿随死尸一齐栽向地面。这时,突然从马队一侧的山岩上飞下一个黑影,这黑影重重地跌在泥泞中,紧接着就地翻滚到马队中间,他从铁蹄地间隙一把抱住两个坠地地婴儿,拼命朝与马队相反的方向跑去。
这般举动,简直是疯子所为。
马队骤然刹住,领队的女孩狠狠一勒缰绳,胯下的这匹马猛地扬起前蹄,发出暴躁的长嘶。她扭头回望那个逃窜的黑影,银牙紧咬,低令道:“追!”
杨坚抱着两个婴儿在树林中死命奔跑,身后全是紧催战马的黑衣人。浓密的林木为他提供了极好的掩护,战马在这样狭窄的空间提不起速度,马蹄声入耳,马队却迟迟无法追赶上他。
剧烈的奔跑压榨着杨坚的体力,他大口喘着粗气,脚步却依旧如飞。此时的他完全忘记了前一刻几乎丧命在乱蹄之下,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救走这两个婴儿。
毫无理由,却以命相搏。
杨坚机械地迈开双腿,冷风和体力的榨干早已让他的身体发木。周围的一切愈发模糊,一颗颗树木在眼侧闪过,风声贯耳,脑后的铁蹄声愈渐逼近。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脱,却再也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件事的结果。
浓密的林木逐渐隐去不见,世界忽然在眼前变得空旷,一轮明月当头,素白的光扑面而来。杨坚猛然抬头看向前方的道路,看清的那一刻他缓缓停住了脚步,木然地站立在月色中。
他无路可走了,他把自己带上了绝路。
前方,是断崖。
杨坚扭头看向即将赶来的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极大的坚毅,似乎已然做出了攸关生死的抉择。他扯下衣带把两个婴儿捆在怀中,丢掉所有武器,接着突然向前加速,直奔断崖冲去。
“他要跳崖!”一黑衣人在马队中叫道,他慌张地看向领队的女孩,大喊:“陈澜姐,怎么办?”
“放箭!”女孩微微启齿,眼中杀意迸出。
箭如飞蝗。森冷的箭头泛着寒光,刺破冰冷的空气,狠狠地钉在杨坚地背上。杨坚打了个趔趄,用尽最后的力量一跃而起,他搂紧怀中的婴儿,直直地从断崖栽下。山间的河流中,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黑衣人的队伍僵立在断崖前,有人跃下马跑至崖边,望向山下漆黑的激流。却再没有人说得出一个字,空气无比压抑,所有的目光都垂在地上,不敢看那个黑衣女孩。
名为陈澜的女孩骑在马上,双目直向远空的明月,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突然扬鞭在空中一抽,一声清脆的爆响过后,她转向岦党众人,强作镇定道:“你等随我下山。”
“最后一遍,孩子在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缓缓把手中刀出鞘三寸,贴在黑衣人的脖颈。
“奚朝小儿,逼供就这点能耐么?”邓元奎根本不在意卡在咽喉的刀锋,仰天大笑,道:“我家主人早已看透一切,奚朝,什么也得不到!”
寒光在童玉的眼底一闪而过,他手中刀骤然加力,耳畔边只听噗的一声,死尸栽倒在血泊中。童玉冷眼瞧了瞧倒地的邓元奎,在靴底蹭去刀上的血迹,迈步向站在古木旁的璐和阿史那木走去。
“岦党主人邓昌之子,果然名不虚传。”璐已然知道了身后发生的一切,却并不回身,她背对渐渐走来的童玉,轻声叹道。
“璐姐,下一步该怎么办?”童玉向扭头看他的阿史那木微微点头,他站到璐的另一侧,低声对璐道。
“你即刻赶往晋阳,找到潜伏岦党的内线。如果我们与岦党爆发正面冲突,你以崟主人之命,命他们立刻收网。”璐说着徐徐回身,从袖中拿出沉古亲赐的金符,递给童玉,她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的双瞳,低缓的道:“奚朝与岦党的战争,该结束了。”
“援军还未到来么?”童玉看着璐,低声发问,“仅靠现在这些人,还不足以抗衡岦党。”
“苏老来信,大部队后日抵达。”璐缓缓地道,“童玉,发动那些内线彻查岦党,如果有两个婴儿的踪迹,即刻回报。”
“是。”童玉欠身,他双手接过金符,转身欲离开,却在刚走出数步时停住了身形。
他回头看向璐,眼神略显异常。
“还有什么疑问么?”璐看着寒风中的年轻人,轻声问道。
“璐姐,您……”童玉的双眼在月下闪着晶莹的光,似乎早已湿润,他与璐对视,却再也讲不出下面的话语。
“我,怎么了?”罕见的,璐居然笑了,她的双眼微微眯缝起来,素白的面颊在月下静美如画。
“您……”童玉把吐到嘴边的话咽回腹中,好像那天孟公对他的所说不复存在。他肃然站立,向璐深深施了一礼,缓缓吐出两个字:“保重。”
“保重。”璐轻声回道。
童玉的身影在月下渐渐隐去,璐站在树旁看向山下,久久不说一句话。阿史那木一动不动地站在璐的身旁,顺着璐的目光看往相同的方向,他并不知晓璐此时在思考什么,他想问,却不敢出言打扰。
某一刻,璐忽然转身,对身旁的阿史那木道:“阿木,随我下山,我们去见一见晋公。”
“宇文护?”阿史那木闻听此言眼中凶光毕现,他盯着漆黑的山下,咬牙道:“我要宰了这个老东西。”
“仇终有一天会报,但不是现在。”璐低缓地道,“等奚朝榨干了他的价值,我会让你亲手杀了他。”
“这个周人能为奚朝做些甚么?”阿史那木的语气凶狠而不屑。
“他会动用整个周朝的力量帮我们寻找那两个婴儿。”璐扭头看了看阿史那木,轻轻点头,她的双目锋芒显露,一字一顿地说道:“两个婴儿必须到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杨坚感觉自己躺在床上,盖着厚重的被褥,空气中弥散着煮饭的香气。他的头脑昏昏沉沉,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腹内无食的饥饿感在浓郁的饭香中愈加强烈,他动了动身子,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剧痛瞬间占满了杨坚的大脑,背部的箭伤在他微小的晃动中再次开裂,杨坚猛地睁开双眼,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这是间土胚房,屋内设施简陋,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角落的灶台闪着暗红的火光,上面放着一口大锅,应该是炖的肉和菜。扑鼻的香气从锅盖中溢出,杨坚抽了抽鼻子,咬着牙扶床坐了起来。
记忆中的画面闪电般从杨坚的脑海里略过,他突然想起他是被追兵逼下断崖的,那时的他还怀抱的两个婴儿。杨坚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胸前,他曾用衣带把这两个婴儿捆在身上。即使跌落水中,湍急且冰冷的水流随时会夺走他的性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那两个孩子显然是刚出生的婴儿,怎能经受得住如此恶劣的条件?
杨坚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情急之下他忘记了背部撕裂般的剧痛,赤着双脚冲到屋外。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眼前一片黄昏时的昏暗,枯叶在头顶晃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远方的天际处,残留着落日的最后一抹昏黄。
杨坚木然的站在晚风中,大脑逐渐清醒过来。他扭头看着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农家小院,圈着篱笆,颤巍巍立着四间土房,院的一侧打着井,井边堆放柴火垛。
年轻的女人坐在另一间土房的门旁洗衣服,背后背着一个孩子。她看见了冲出屋子的杨坚,抬肘用手背整了整略有散乱的额发,轻轻开口道:“将军,您醒了。”
“孩子在哪?”杨坚闻声骤然转身,他看向不远处女人的影子,颤抖着,不受控制地吐出这句话。
“孩子在我们这,他很好。”女人轻声回道。
杨坚愣了片刻,接着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呆呆地问道:“这是哪里?”
“洛州。”女人只回答了两个字,她吃力地端起洗衣的大盆,躬着身子向院子的另一边走去。
杨坚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急忙跑过去想帮助女人端住那个沉重的大盆。但伤口不允许他这么做,只迈出几步,背部的剧痛就让他难以前行,他扶住土屋的墙,汗珠密密麻麻出现在额角。
“您慢些!我来,我来。”一个文弱而急促的男声传来,来人从身后搀住杨坚,接着大步上前,帮着女人端起洗衣的大盆。昏暗中杨坚看不真切这人的面容,只见这人端盆时的身形微微发颤,似乎有些费力。这个男子并不健壮,甚至略显瘦弱,他的衣带在风中摇摆,身上透出一股书卷气。
“你救了我。”杨坚木立原地,直直地看着前方书生模样的人,低声说道。
“是。”昏暗中这人放下大盆,扭头向杨坚,似乎笑了笑。
“救命之恩何足以报,请您受杨某一拜。”杨坚说着撩袍跪倒,欲行大礼。
“将军不可,不可!”男子慌忙跑到杨坚身前,扶起跪地的杨坚,连声道:“重伤未愈,怎可此般行动,况将军之礼,草民受不得,受不得。”
“大恩不言谢。”站起的杨坚看着男子的双眼,目光坚定,“待杨某回京,必定以荣华富贵答报恩人。”
“言重,言重了。”男子连连说道,他看向杨坚,道:“将军随草民吃饭去罢,您昏迷了两天,该吃些东西了。”
杨坚在男子的搀扶下走进一间土屋,破烂的木桌摆在床边,一个老妇人坐在床上。桌子的另一侧,刚才那洗衣的女人正在往粗瓷碗里盛饭盛菜。桌中央的残烛发出昏暗的光,桌上搁着一整锅大肉炖白菜,还有焖好的米饭,老旧的茶壶搁在桌的一侧,壶口冒出袅袅蒸汽。
男子扶着杨坚坐下,倒了一碗热水放到杨坚面前,他笑了笑,道:“将军,先喝点水吧。”
面前的饭菜香气四溢,杨坚下意识咽了咽唾沫,他拿起碗喝了几口水,忍住腹中的饥饿,看向面前枯槁的老妇人,又看了看身旁这男子,问道:“这可是令堂?”
“正是家母。”男子笑笑,他伸手按住欲行礼的杨坚,看了一眼对坐的女人,道:“这是草民的妻陈氏。草民为山野一郎中,名叫张栋。”
“张兄。”杨坚抱拳道。
“将军,先吃饭罢。”张栋说着,给杨坚递去一大碗菜和饭。
杨坚实有些不好意思,此刻的他饥肠辘辘,却不能明显的表现出来。他出身贵族,不曾吃过如此简陋的食物,但从没有想到这样一锅粗糙的烩菜在这时竟如此让人垂涎欲滴。他接过张栋递来的碗,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炖肉地香气直贯他的头顶,他再也矜持不住,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张栋亦给母亲和妻子盛饭,他倒了一碗水,慢慢地喝着,他看着前方土房的墙壁,眼神发直,似乎陷入了沉思。
一碗饭下肚,杨坚的饥饿稍退,他缓缓地放下筷子,看向张栋,低问:“张兄,我那孩子现在何处?”
正在出神的张栋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连忙回道:“孩子现在我妻房中,和犬子睡在一处。”
张栋接着道:“不得不说,您和您的孩子命真大,竟在那么湍急的河水中活了下来。捞上岸时我们都以为人已经死了,却没想到还有呼吸。”说这番话时的张栋双目闪光,神情不解而兴奋。
杨坚长出了一口气,缓声问道:“他们还好么?”
“他们?”张栋愣住了,“他们是谁?“
杨坚的脸色骤然一变,他手扶桌边,似乎要站起。他却终于抑制住内心的情绪,不懂声色地道:“只有一个孩子么?“
“对……啊。”张栋看出了杨坚眼神的怪异,却不敢提问,他老老实实地答道:“只有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