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苍生却给问住了。
天人五衰没等他回答,换了个问题:
“或者说,生而有错之人,他该‘出生’吗?”
诛心之问,环环相扣。
不明白的人,听不懂天人五衰这一个问题两个问法,到底问的是什么――这不一样吗?
听懂了的人……
徐小受深深吸了一口气。
远在此间问心战场之外,遥隔一域的桂折圣山之边,方问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何回答?
无法回答!
方问心早早就看出了天人五衰是鬼兽寄体。
天人五衰的问题,若问到三十年后的今日红衣,问饶妖妖、问月宫离,得到的答案,都是“该死”、“不该出生”!
可他问的是三十年前的爱苍生!
爱苍生当然知道红衣的事情,更是亲眼见证着红衣如何从初代走向腐朽,一点一点沦为“太虚之力”的研究工具的。
这不好吗?
好!
初代红衣之后的研究,造福了许多人。
它为王座道境、斩道赋予了更高的战力,让他们能更好的去保护更多的人。
这绝对是好的吗?
也不绝对!
至少初代红衣之后,因为“研究”,因为对“太虚之力”的过度追求。
红衣对鬼兽的态度,逐渐衍变成了赶尽杀绝。
而非是哪怕将白影铜钱装满,装成血影铜钱。也要护住某些鬼兽――不说善良,至少暂时对大陆无有敌意的鬼兽。
方问心找寻了一辈子,没能找到答案,或者说没法求得、没能力把握住正确的答案。
天人五衰的问题,更不是没有答案。
可爱苍生能如何回答?
他要否定五大圣帝世家的意志吗?
他要否定红衣这三十年来的成果吗?
他要否定他自己“护道人”的身份,否定自己可以牺牲小部分人,成就大部分人的大道吗?
大道之争,兵不血刃。
天人五衰要的答案,爱苍生若直接给,他的道,就崩塌了!
“你想说什么?”
爱苍生第一次没有正面给出回答,而是用大道之眼,目光灼灼地紧盯面前人。
是!
他能看穿橙色大袍兜帽、橙色阎王面具下,天人五衰一生修出的所有道则――全部!
他却无法看透天人五衰的心。
“嗬……”
“嗬呵呵……”
“嗬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人五衰惨笑着,垂吊着他木偶般的脑袋,不住摇着、甩着。
他的笑声越渐尖锐,越渐刺耳。
陡然又像是沉进了谷底,周身都抑制不住,散出了魔气。
“连你,嗬呵呵……”
“连苍生大帝,都不敢正面回答这一问吗……”
失望!
彻彻底底的失望!
五域传道镜前所有人提心吊胆,从天人五衰身上再次看到了疯狂,与清晰无比的绝望!
“感觉不太妙啊……”
有人忽然想起仲元子的话。
直至此刻,谁都觉得仲老是对的。
不能给天人五衰时间,这个人从出现一开始,就得射掉,就得射死。
他活得越久,越渗人!
天人五衰却出奇的没有暴走,没有发疯。
他很快收住了失望的笑,抬起头来,逼问道:
“爱苍生,你自诩为‘护道人’,护的是大陆五域,拥的是十之七八。”
“你自知世无绝对完美,奉行相对正义,却又在等一个完美的‘十’的出现。”
“你不自相矛盾吗?”
“谁能成为‘十’呢,圣奴吗,徐小受吗,八尊谙还是你们十尊座全部呢?”
天人五衰抬起手,双手摊开,惨声道:
“没有。”
爱苍生面容平静,无波无澜,完全不为此诛心之言而有所动。
天人五衰接着道:
“老夫途径圣山,本想着道殿主无法给我答案,因为他已经那么做了。”
“世界无法给我答案,因为世界已经这般运转着了。”
“却在路过传道镜时,听到了你对大陆的宣言,你的直率,你的真诚,你对‘道’的渴望。”
“世人都说你是‘审判之箭’,老夫信了,于是前来求此一问,你却不敢回答?”
他一顿,当着碎山堆、轮椅上、高高在上苍生大帝的面,重重一喝:
“老夫再问你一遍,生而有错之人,他该出生吗?”
“回答我,或者杀死我!”
天人五衰胸膛一挺,声音沙哑、苍白、撕裂:
“我上圣山,渴求一死!”
声如雷震,骇人心神。
五域观战者齐齐给喝得心头一吓,传道镜的画面给到苍生大帝,苍生大帝却依旧沉默。
天人五衰怒着握拳,像是要抓碎什么,又崩溃又无助:
“您不敢回答,您却敢给出定义?”
“您一句话就定义了‘相对’,把‘相对完美’描述成了‘绝对完美’,那些身处灰色地带中的人,您可曾考虑过他们的感受?”
“因为他们发不了声,您不作考虑?”
“因为他们身处灰色地带,大道之眼看得见,世界却看不见,也可以不作考虑?”
“是啊……”天人五衰声音弱了下来,惨恸道:
“这么多年,只出了老夫一个半圣。”
“还是因为意外,才走进了你们光明世界的视野之中,何必多作考虑?”
“灰色的意见,黑暗的声音,都算杂音吧……”
天人五衰四顾茫然,最后望向了徐小受,无助之眼涌出求知:
“怎样,可以唤醒一个装睡的人呢?”
怎样都唤不醒装睡和装聋的人,除非用拳头……徐小受沉沉闭上眼,无声转眸,看向爱苍生。
爱苍生张了张嘴,依旧没有作声。
天人五衰等了一阵,再次“嗬嗬”失声而笑,遥遥举手,对着上边恭敬说道:
“您高居圣山之巅,就连此时降临东域,所处之地也在我等之上。”
“您座下之椅,散发着桂木清香,您的背后可以是富丽堂皇的圣寰殿,也可以是万世安平的大好河山。”
天人五衰头颅摇着,戚声笑着。
身上鬼气、魔气勃然爆发,交错纵横,俯身嘶吼道:
“我不行!”
“我身处水深火热,身上散发着衰败的恶臭,行不可控神错灵乱之举,就连背后!我的背后!”
他一顿。
五域传道镜拉远。
此刻天人五衰的背后,同他走上圣山山腰后的场景一样。
他的背后草木凋敝,灰翳氤成,一派腐朽衰败之光景,毫无生机可言。
“我的背后,不再是光明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鼓起勇气再咆哮几声。
他失败了,他只剩叹息:
“正义在您的头顶,审判在您的弓上,大道之眼会将黎明辐射五域,一切欣欣向荣。”
“可您看不见我啊……”
“背光的我,永享黑夜。”
天人五衰长长幽幽而叹,不知是触及到了什么,最后再是抬眸,带着希冀问道:
“爱苍生,我问你最后一遍。”
“生而有错之人,他该‘出生’吗?”
五域彻底死寂着。
传道镜像是要被这般诛心之言问碎了般,连画面,都在轻颤着。
风中醉的手抖着,就如五域的心,也似此刻爱苍生的眼,他的大道之眼。
爱苍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答案似乎很烫,在喉间滚滚来回蠕着,灼穿了喉管后,终究是跑了出来:
“没有‘该’与‘不该’。”
“错的不是生而为人者,错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