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崎越听越糊涂。
孙继超就说:“哎呀你别问了,你听我说。大前天晚上我从饭馆回家,那仨退休工人就在我家里等着我,这个曹同志也在。”
高崎脑袋停顿一下,才明白孙继超说的“曹同志”是谁。
这个孙继超,肚子里生意经不少,能让他跟着学很多东西。可除此之外,他脑袋里这种“正经”玩意儿也不少。
高崎想不明白,这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东西,怎么就能在他脑子里融合到一块儿的?
难道,这就是六零后特立独行的地方?他们是承上启下的一代,经历过动荡年代,也赶上了改革开放。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形式,也造就了他们人格分裂一般的思维模式。
就听孙继超继续说:“他们告诉我,这位曹同志为我们争取到一个机会。分厂厂长刘群生主动辞职了。现在,厂里其他干部都不愿意来接手这个分厂,说这个分厂的工人最不安分,不好管理。
总厂的意思,是想着从分厂的职工里面,找出一个人来,和总厂签订个承包合同,每年给总厂缴纳十万块的设备和厂房设施使用费,分厂自谋生路,总厂什么都不管。
曹同志说,他和你是朋友,是受了你的委托,来帮我们做这个事。事情有了眉目,就跑来找了那三个退休工人,那仨人就带着他来找我了。”
说到这里,就问高崎:“你过去问我要资料,说是找人替我把这事办了。原来就是找的这个人啊?他是干什么的?”
高崎终于明白,他心里的隐隐不安是什么了。
孙继超原来的诉求,就是让工人自己管理自己的工厂。
改开之前,国企都执行着极其严格的设备使用和保养制度,设备利用率也不高,虽然设备都是有了二三十年历史的老设备,可精度和性能都没有降低。
别小看这些二三十年前的老设备,比起现在制造的新设备来,其质量和耐用程度,甚至是加工精度,都要优秀许多。
一台五六十年代产的老20车床,在二级市场上,卖出的价格,都比一台新产的同型号产品高。
虽然新产的改了型号,叫CA6140,可结构还是和老20一模一样。但主轴精度,变速箱齿轮啮合、导轨耐磨程度,比起老20,就差的远了。尤其是耐用度,几乎就没法比。
老20吃刀三个毫米,轻松就过去。新CA6140,两个毫米主轴就开始跳舞了。
这还只是车床,磨床就更没法比。老设备双M的高精度磨床,磨出的活表面光洁度可以达到滑2滑3,新磨床能达到滑6就算不错了。
当然,这表面光洁度也是一个老标准,现在改叫表面粗糙度了。
中捷友谊厂的摇臂钻,谁听说过五几年出厂的拆过变速箱?那齿轮和液压轴,就从来不带坏的。
可现在同类型号的产品,谁听说过没拆过变速箱的?不能变速成了正常故障了。
这些概念,都是孙继超来水饺馆之后,和高崎、赵师傅一起吃饭的时候,灌输给他的。
关于这个,赵师傅深表赞成。高崎修设备出身,也不得不承认,孙继超说的,的确是事实。
我们过去的机床制造企业,排名世界前十的就有四个。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不是技术落后,是粗制滥造,质量不行了。
这样精益求精的传承没有继承下来,就跟唐城量具一样,改开之后,一味讲求经济效益,偷工减料,就没有质量可言了。
国外讲求打造百年企业,就是为了这种精益求精的传承。而我们,却把这传承轻易就丢掉了。
孙继超讲这些,不仅仅是在痛心国家的基石在被一点点侵蚀,还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国企不是不行,不是真的失去了优势,而是混乱的制度,特别是厂长负责制,彻底搅乱了国企。
工厂里干了多年的,每一个技术精湛的工人,都比那些才毕业的大学生有学问,都比他们懂工厂。可是,一味讲求学历,让这些什么也不懂的大学生上来管工厂,外行领导内行,这是私企打死都不肯干的事情,国企却在干的不亦乐乎。
我们的技术工人,在厂里受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的毛孩子指挥,气不过去私企干,却可以当厂长,指挥一堆大学生干活。
这就是差距。
实践出真知。
在孙继超看来,市场经济为工厂带来了活力,可人为的不合理制度和指示,束缚了工厂的发展。
如果在市场经济模式下,国企坚持过去三结合的管理体系,引入新观念,新技术的同时,不丢老传统,成功转型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我们把不该丢掉的传承给丢掉了,错误的方式导致了腐败的加剧,让国企走上了一条畸形发展道路,才造成了今天工人大量失业下岗的局面。
不是国家发展不需要这些工厂了,而是更需要,需要的更多。只是这些工厂在畸形发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已经无法提供社会需要的产品,自己把自己玩死了。富了少数投机钻营者,苦了大多数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