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这些都是你所作?”
沉默的氛围,由李来打破。
王易躬身趋前几步,朝李来深深作揖:“启禀老师,这些只是学生闲来无事时的涂鸦而已,谱的曲子也是随性所致,有污老师及各位的耳目,学生有罪!”
“抚军认得此人?”开口的是裴荣,他颇为好奇地望着王易。
李来赶紧欠身道:“是,此乃下官六月时点的案首。下官见他文章写得不错,为人品性敦厚,故而还给他取了字……”说着,又冲王易道:“裴督和魏府台当面,大元还不赶紧拜见。”
王易心头一喜,李来肯当众承认自己坐师的身份,那就等于在间接的保举自己,是以他赶紧重新向两个首座的人作长揖见礼。
“后学晚辈王易,拜见魏府台、裴督帅。”
如果有心人就会发现,王易的见礼顺序跟李来的介绍顺序是相反的,而且称谓上也自作主张地加上了“督帅”这个衔头。
这其实与他们各自的定位有关。
王易是童生,算是预备文官,自然先以“后学士子”的身份拜过魏府台,再以“晚辈后生”的身份见过裴督。而李来就恰恰相反,他现在先是军职,然后才是文官,所以顺序不同。别小看这一点点小小的前后顺序,在官场上却代表了资序和个人的站位态度。
至于“督帅”,这个称谓由燕山卫总督裴荣来承担也未尝不可,但实际上是抬高了裴荣的地位,因为真正来说,只有燕山总督才能当得起“督帅”这个称呼。
燕山卫总督,不是燕山总督,别看只有一字之差,所管辖的范围和权力那是天差地别。前者只能管军,后者却是军政共管,权力自是不可相提并论。王易这其实也算是间接拍裴荣的马屁。
多嘴饶一句,其实不仅仅古代官场讲究这些,后世官场对这个更加看重,关键就看有没有这个悟性和应变能力了。
王易是早就琢磨过这些,所以现在见礼非常自然。
魏府台对王易当然是满意的,特别是方才王易与李来说话时,王琛已经附耳将王易和赵暄的关系跟他说了,这就更满意了。
“唔,李安抚点的案首啊,这次可是来参加府试的?”魏府台笑盈盈地问。
“是。”王易弯着腰,言简意赅的回答。
这个态度让魏府台愈发喜欢,瞥了眼写着歌词的纸张,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盗将行》这一首可是有感而发啊?”
王易眨了眨眼,思忖一小会,这才慢慢道:“回府尊,算是后学的一点感悟吧。不过词曲乃是信手涂鸦,当不得真。”
那边裴督却是拿起写着《盗将行》的纸张,曼声吟道:“……蜀中大雨绵延,关外横尸遍野……烽烟万里如衔,掷群雄下酒宴,谢绝策勋十二转,只为你窃玉簪,入巷间吃汤面,笑看窗边飞雪,取腰间明珠弹山雀,立枇杷于庭前……”
吟罢,放下纸张,笑着摇头道:“的确是涂鸦之作,大白话说的比老夫这个军汉还要直白,不过却也写出真性情……遥想当年蜀中大乱,我驻守剑门关时,关前尸横遍野,那时便是想要吃碗汤面也不可得啊!”
王易心头一惊,不是这么巧吧?随便说首歌都能碰上真实案例?
魏府台的脸色变幻几下,有些沉郁,正待说话,却见裴督扶着条案站了起来:“老夫有些乏了,今夜要不就到这里吧!”
没等其他人出言挽留,裴督已经先举起酒杯:“自今日起,右军粮草辎重的采买事便由李抚军负责,还望各位多多照拂啊!”
一时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包括刚才面露不豫,现在却眉开眼笑的魏府台。
“不敢,不敢,还要督帅与抚军多多关照。”这是懂眼色的军商,见王易拍马屁,裴荣并无不满,便也跟着喊督帅。
“督帅言重,少不得还要叨扰李抚军。”这个也很有前途。
“我等还要多多仰仗督帅与抚军才是。”
……
这些客套话,裴荣听了一晚上,当下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举杯一饮而尽,以空杯底朝向魏府台,笑问:“府台满意否?”
似乎是在问我喝完了杯中酒,你是否满意,但实际上问的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魏府台当然满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以空杯底朝向他:“裴督尽兴否?”他自然不能跟着别人一起叫“督帅”,等裴荣真的把“卫”字去掉还差不多。
裴荣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正要转身,忽而看了一眼赵暄,笑道:“府台,过两日我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贵客,不若让这小子也来饮杯酒如何?”
只是稍稍犹豫,魏府台就立即笑道:“这是自然,高进,还不过来拜谢裴督相邀。”
赵暄心知他们两人估计就某件事达成了一致,便上前几步,没像王易那般作揖礼,而是弓身抱拳道:“小子有幸,谢督帅相邀。”
裴荣看看赵暄,又看看王易,粗大的指节朝他们连点两下:“后生可畏啊!”
言罢不再多说什么,负着手径直走了。
魏府台目送裴荣离开,目光逡巡一扫,见泫然欲泣表情的佑忧大家,心头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朝李来招了招手:“顺之,你随我来。”言罢也蹬蹬蹬往外走。
李来赶紧跟上步伐,不过走时冲吕轻侯做了个眼色。
吕轻侯微微颌首,表示明白,重新举起酒杯,开始与在座的几个军商祝酒,待场上气氛重新活跃了些,这才扯过王易,在他耳边道:“你让高郎君去跟佑忧大家道个歉,此事就算揭过了。不然,蔺提学可能绕不过你---他可是佑忧大家的入幕之宾。”
王易是学历史的,当然明白“入幕之宾”是什么意思。
只是,怎么绕了一圈,又跟那个蔺侠扯上关系?不行,之前没想到便罢了,现在既然遇上了,就必须想办法让李来出面帮他摆平蔺侠,不然岂不是白得督帅“后生可畏”四字评语了?
而要李来出面,就少不得这个吕轻侯。
想到这里,他也扯过赵暄,示意了一下佑忧,对他说:“你拉的屎,自己把屁股擦干净……”
赵暄愕然:“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说话这么粗俗?”
王易笑道:“我不管,你必须去把这个佑忧哄高兴了。”
“我的哥啊,这个我怎么哄啊?”赵暄苦笑。
“泡妞是你的老本行,你自己想办法……”说完,端着酒杯和酒壶,挤过去找吕轻侯窃窃私语。
……
说起来这个佑忧大家还真是可怜,好不容易自荐献艺,结果被赵暄给搅黄了不说,还因为裴督和魏府台都没有对此事发表评判---其实他们两人对王易和赵暄的评价,就已经是最明显的评判---所以在座的所有豪商都不敢对她有任何表示,任凭她一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可怜兮兮地站在厅中。
周围人声不断,竟是齐齐无视她的存在,要知道前几日这其中好些个豪商还携巨资来求她唱上一曲,可现在却全都不闻不问,仿佛当她不存在。
这种落差,简直让佑忧羞愤欲死。
可羞愤归羞愤,她又能如何?
需要她撑场面的时候人人都尊称一声“大家”,但事后谁还不是心里嘀咕一句:技艺高超些的伶妓罢了。
所谓拔鸟无情就是这帮人。
对于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来说,不论是这个大家还是那个大家,亦或是什么“燕山双壁”,归根结底其实也就是他们捧出来娱乐的玩具罢了。想用的时候自是百倍尊重,不想用时,也完全不用顾及她们的情绪---不高兴又怎地?不高兴可以滚啊,大不了再捧一个女人便是!
商人就更别说了,官老爷都不满的人,他们更不敢沾惹,万一惹上一身骚,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佑忧早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从十六岁单独挑起燕山曲伶大旗,她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因人老色衰而被人遗忘。但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