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月初一,朔望朝。
经过半年多时间,汉室朝臣基本将态度端正了过来,朔望朝再不复往日‘嘴炮大会’的氛围,而是向着类似工作总结会议,以及重大决策表决会议的方向转变。
而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或者说自四月,齐悼惠王诸子起兵叛乱开始,朔望朝的内容,就基本用于平叛事宜的方案讨论和决策。
四月十五的朔望朝,朝堂表决通过:由大将军灌婴率军出征,太尉周勃留守关中,以应不测。
五月初一,则是刘弘针对和亲匈奴一事,与朝堂达成共识:馆陶公主刘嫖外嫁,汉匈重获二到三年的和平发展期。
五月十五日,朝堂则是针对叛乱导致农耕受到影响一事,拟定了应急补救方案:由地方郡县派官吏下到县乡,帮助留守在家的妇女儿童,孤寡老人尽可能的将春耕工作完成。
按照朝堂原本的推测,今日的朔望朝,原本应该是用于商讨睢阳战役的具体安排,以及后续粮草辎重的筹备工作。
但代王刘恒起兵于箫关之外一事,彻底打乱了汉室中央对叛乱镇压工作的节奏。
在这种突逢变故的微妙时间点,丞相陈平高调出席朔望朝,且身后带着内史刘揭,以及立场一直保持中立,充当透明人的典客卿,则让朝臣百官闻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而在大将军灌婴引兵出征,太尉周勃罢官免职,在家闭门思过,车骑将军柴武驻守北墙,上将军周灶驻扎丰沛的情况下,朝班右侧的武将班列,出人意料的出现卫尉虫达拄杖而立,携侯世子虫捷领衔的场景。
虫达一副临近油尽灯枯的模样,让朝臣百官心中更加笃定:领军出箫关镇压代王叛乱的,恐非周勃莫属。
再结合朝班之中,许久没有出现的安国侯王陵再次出现,看似古井无波的面色隐隐带着些忧虑;御史大夫张苍,少府田叔,奉常刘不疑,廷尉吴公,郎中令令勉等皇党成员,更是不约而同的眉头郁结,满是忧心忡忡的神色。
反观丞相陈平这边——陈平稍显些萎靡的身形,仍旧掩盖不住那胜券在握的信心;内史刘揭更是喜形于色,与前段时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看着皇党一系与丞相一系做出的反应,有些聪明人也逐渐回过味来,对此次两地诸侯王同起反叛,自两个方向进逼关中之事,有了全新的认知。
大概推演一番前因后果之后,聪明人们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满目惊骇的望向朝班最前,那道苍老,而又在此时那般挺拔的背影。
骇然过后,这部分聪明人没有丝毫孤疑,赶忙考虑起自身在此次事件过后的前途。
至于那些没回过味来的,则只当这压抑的氛围,是因为如今中央遭遇重大危难所致,故而纷纷低下脑袋,选择在大汉帝国中枢最高会议上划水。
在朝臣百官翘首以盼,等候刘弘拿出关于代地叛军的应对方案时,刘弘正在宣室殿外,等候着一辆马车的到来。
那辆马车说特殊也算不上太奢靡,车厢以朴素的木板制成,除了礼法范畴内的装饰物之外,可谓毫无点缀。
但要说朴素,那辆由八匹同色骏马拉着的马车,天底下却再也找不出第三辆——至于第二辆,此时正停在宣室殿以南数百步的未央厩吃灰。
御辇,又名法驾。
所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属于战国时期流传下来,周礼所规定的各种身份所乘之车因配备的马匹数量。
华夏史上第一个完成大一统,为后世神州大地打下统一基因的秦始皇,饶是在成为始皇帝之后,也仍旧是严格恪守周礼关于辇车马匹的规定。
在还未统一之时,秦始皇甚至连六驾辇车都不敢坐,而是严格遵守周礼‘诸侯驾五’的规定,以五马挽车。
天子御辇以六马挽之,属于华夏礼制最早的规定;按道理来讲,自称其法统承继于周王室的汉室,应当对周礼严格恪守才是。
但作为华夏史上第一个老流氓,汉高祖可是能脑袋一拍,凭空捏造出一个神明的人···
至于周礼,刘邦虽口口声声说汉室乃继承周王室法统,但对于周礼,刘邦可谓是嗤之以鼻——尤其是在儒生叔孙通为了拟定汉礼,而前往鲁地请教儒生被羞辱之后,刘邦恨屋及乌;对儒生的天然厌恶也扩散到了厌恶周礼的地步。
所以在汉室,天子驾六的规矩,同样没能躲过老流氓刘邦的魔改——周天子驾六,那是无以掌治天下;秦始皇驾六,那是暴虐之余心底发虚!
爷们儿得国之正,远胜周室,所以,天子驾八!
就这样,继承周王室所建立的汉室,正式将周礼所失传的天子礼填补了上去——天子驾八。
虽然在喊出这句骚包至极的话之后第二天,刘邦就面临了凑不出八匹同色马的尴尬境遇,但这丝毫不影响八驾御辇,成为汉天子御辇的定制。
而作为政治地位稍高于汉天子,实际地位与天子平齐的汉太后,是在大部分情况下,享受与天子同等待遇,以及礼法规格的。
如汉太后自称朕,亡称崩,在天子未及弱冠时光明正大的临朝称制,都属于汉太后的鲜明特色。
而具体到待遇规格,便是汉太后出行,同样乘八驾之御辇,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虽说汉太后在实际上享受天子级别的待遇,理论地位甚至稍高于天子,但太后参与朔望朝,算是比较特殊的状况了。
倒也不是说没有发生过——孝惠皇帝未冠之时,朝堂一应事务便大都掌于吕太后之手,无论朔望朝还是常朝,吕太后都会与孝惠皇帝刘盈一同出席。
某种意义上,当时的刘盈参与朝会,甚至可以说只是露个脸;对于国家事务,可谓是丝毫插不上手,只有点头的权力。
而在孝惠皇帝驾崩,先帝刘恭继位之后,吕太后更是以天子年幼为由,直接临朝听政,亲自主持朔望朝、常朝。
而现在,张嫣作为汉室第二位太后,出现在了宣室殿外,准备出席即将进行的朔望朝,这个举动透露出的政治信号,让朝臣百官纷纷陷入沉思。
如今的状况,可谓是汉室头一遭——孝惠皇帝时,吕后听政,那是正儿八经大权在握;先帝,及当今刘弘登基后的前两年,吕后也是以全权者的身份,掌管着国家大政。
但如今的状况却仿佛掉了个个:天子虽未及弱冠,但手中权力愈发壮大,虽还没有完全掌权,也基本稳定住了局面。
而太后张嫣此时的状况,则与为壮时的孝惠皇帝出奇相似——除了太后的身份之外,张嫣可谓一无所有!
在这种情况下,张嫣出现在朔望朝,以太后之身向刘弘施加压力,甚至逼迫刘弘做出某种决定,显得有些不大可能;反倒是皇帝刘弘借张嫣之口···
想到这里,朝臣百官赶忙低头,等候着张嫣在刘弘的搀扶之下走入殿内。
“臣等恭迎太后,谨愿太后长乐未央~”
一声齐整的拜谒之后,朝臣百官稍颔着首,待等刘弘将张嫣扶坐于御榻之后,向着御阶上再拜:“臣等谨拜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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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简单单的拜谒先后顺序,就将汉室政治秩序直白的显现在了刘弘面前:太后大于天子!
对此,刘弘却没有丝毫的不满,因为无论是出于汉室以孝治天下的国策,还是出于政权过渡的稳定性,汉太后超然的政治地位都有其存在的必要。
而汉天子作为太后的亲子,被太后刻意针对的可能性近乎于零——更大的可能性,是汉太后出于大局而规劝天子走上正道,出于对儿子的疼爱而提出好的建议。
再加上太后必然大于天子的年纪,以及因此带来的丰富政治阅历,使得处于政权过渡期的朝局,能在老太后保守的执政思维下更稳定。
总而言之,对于老娘压自己一头这件事,刘弘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刘弘做出今天这般作态,也是为了将汉室这项传统延续下去。
——先后三代皇帝沿用的政策,必然会在封建时代形成巨大的历史惯性,成为后世皇帝所必须遵守的‘祖制’!
而汉太后干政的传统,经过孝惠刘盈,先帝刘恭的延续之后,传到了刘弘这一代。
在原本的历史上,由于诸侯大臣共诛诸吕一事,吕后成为了汉室政坛不可提及的禁词;汉太后干政的传统,却仍旧在文帝刘恒,景帝刘启的沿用下称为汉室政治传统。
若非武帝杀母存子,后宫干政必然会在经历文、景、武三代皇帝之后,正式成为汉室约定俗成的‘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