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汉室,作为中央集权与诸侯分封并行的半中央集权政体,不可避免的拥有庞大的官僚体系。
光以关中而言,撇开百石以下的‘无秩’,即编外临时人员不谈,光是在官场有名有姓,俸禄百石以上的官僚,就不下万人!
若是算整个汉室天下,只怕这个数字会轻松超过五万,并向着十万这条线稳步靠近。
那作为一个新生代政权,整个汉室有多少人能咬文断字,具备最基础的文学素养?
——绝对不超过十万!
甚至从历史上,随便一个学阀教出百十来个弟子,其名号就响彻天下,被称之为‘贤’来推断,汉室此时的‘文化人’,很有可能无法突破万人大关。
也就是说:如今汉室的官僚,是比认字的人要多的···
或许到了六百石及以上的县令一级,不大可能会出现‘一县之父母官是文盲’这样,长吏不识字的现象;但百石、二百石左右的刀笔小吏,旁门佐吏、少吏不识字,在如今的汉室简直习以为常。
在历史上,哪怕是到了武帝后期,汉室在独尊儒术后,民间文学得到高度发展数十年之后,一个能写会读,具备文学素养的官吏,也同样是各方势力争取的香饽饽。
如此说来,刘弘心中万般恼怒,却仍旧没有考虑官场大清洗,直接换一批官僚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别说认字儿了,汉室已经缺人缺到孝顺的人都拉来做官,出钱就能领走宫廷秘书的地步了!
在历史上,汉室皇帝甚至曾将官员举荐一项,列入了地方郡守关乎升官的年终考核之上!
在这种背景下,别说是血洗朝堂了,就连血洗一郡、一县,刘弘也是要再三思虑,慎之又慎,能赦免就尽量不杀,能戴罪立功就尽量不罢官免爵。
甚至于即便到了非下手不可的地步,刘弘都很有可能出于人才保留的考虑,而‘只诛首恶’。
这,便是汉室天子与后世君王相比,所要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想要富国强兵,想要中央集权,却苦于没有足够的文人基数,撑起庞大的官僚体系。
而这个问题也几乎没有第二种解决办法——除了大力发展民间教育,以国家的角度插手大力发展文教事业,才有可能得到解决。
如今的汉室,还远没有到有闲情雅致,去发展文教的繁荣——对于肚子都吃不饱的内陆百姓,以及脑袋都不知道哪天搬了家的边地百姓而言,读书识字,还是太过于奢侈了些。
所以,在完成农业生产力发展,军事实力大幅增长,直至大部分百姓能吃饱肚子,国家不用整天担心外族入侵,内部诸侯王叛乱的历史使命之前,面对官僚阶级,刘弘只能通过妥协、拉拢,来勉强维持局面。
没办法,读书人就那么多,完全是卖方市场;刘弘就算想撤换,也完全没有备用人选。
将心中的憋闷勉强压制下来,宴会也已逐渐进入正题;众人交谈的内容,也同‘吃了吗’‘家里还好么’这样虚伪的客套,逐渐开展到了严肃的政治范畴。
令勉也是在大致完成本职工作之后姗姗来迟,告罪罚酒过后走入席位,正襟危坐,似是对刘弘的意图早有意料。
稍出一口气,刘弘不轻不重的将手中酒樽放回御案,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今日宫宴,乃朕即征于外,故于诸公卿曹共聚,以述君臣之谊,暂做别离之意。”
以略带些萧瑟的语气做过开场白,刘弘便直入正题,将自己离开长安之后,朝堂事务的诸般安排吩咐下去。
而早在刘弘放下手中酒樽的那一刻,已经逐渐从省御卫抽身,只负责吸引外朝火力的王忠,已是将殿内无关人等驱退。
“朕此番御驾亲征,所图者,诸公当有知晓。”
作为当朝三公九卿,又同时身为皇党一系最核心的人员,与会众人对刘弘地计划自是有大致了解。
即便是吴公、陈濞等‘外围’成员,也对自己在此计划中的职责有大致了解。
“朕此离长安,时日未定;许旬月而还,又许数旬半载,方得以转圜;此间,贼子众必当有所动。”
说着,刘弘地目光就从大致的方向,具体到了每一个人身上。
“朕离长安,郎中令、卫将军当谨记:万不可教贼子聚众入宫;一应国政,皆由右相禀与太后知,后由诸公共议而定。”
“尤以卫将军之责为甚!”
说到这里,刘弘地目光就锁定在了因首倡尊立之功,而被加卫将军衔,肩负长乐宫防务的田叔:“贼子若图谋少府钱粮财物,卿可自斟;必要之时,贼子之举未过甚,未图谋兵械者,卿可由贼子之意。”
“然长乐之安危,系宗庙社稷之安危;勿问何由,卿万不可教贼子入得长乐!”
“朕归之日,若听闻贼子得入长乐,卿莫怪朕不顾君臣情份!”
说到长乐宫时,刘弘地面容陡然一肃,望向田叔的目光满是庄重。
作为太后张嫣的居所,说长乐宫身系江山安危,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盖因为汉太后,是具备理论上的废、立之权的!
一但张嫣落到陈平等人手中,并在逼迫之下‘废’掉刘弘地皇位,那孤军在外,又失去皇帝身份的刘弘,就要真的成为‘伪帝吕弘’了。
体味到刘弘目光中的慎重,田叔自也是正身一拜:“臣必不敢负陛下所托!”
对于田叔,刘弘还是放心的。
撇开田叔的官职,以及与刘弘地关系不说,光是‘故宣平侯门客’的身份,就使得田叔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保障宣平侯张敖之女张嫣的安危。
将最关心的一点交代下去,刘弘又向郎中令令勉,以及廷尉吴公简单做下交代。
在离开之后,任何地方都可以不管,但未央、长乐两宫,安门内的高庙,以及长安城南的社稷,绝对不可以收到破坏,甚至是闯入。
任何试图进入上述场所的,吴公都可以第一时间缉拿,待刘弘归来再做处置;必要时,甚至可以在请示过太后张嫣过后直接处置!
奉常、宗正则做好在京勋贵、宗室的思想稳定工作,以避免关键时刻,跳出来几个脑子短路的贵族,跟远在箫关附近的刘弘唱反调。
至于卫尉,其职责就没那么重了——秦牧不在,老虫达身体状况无法支撑不说,卫尉掌控下的强弩都尉,已经只剩下原南军那数百遗卒,以及不到两千的故飞狐武卒了。
刘弘给卫尉下达的任务很简单:当事情发展到最不可预料的地步时,确保未央宫不失。
将诸般安排布置下去,刘弘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的感觉,反倒是想要再多做些交代;但左思右想,又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看出刘弘的紧张情绪之后,御史大夫张苍战出身,领着众人庄严一拜:“陛下之令,臣等万死不辞;若事有不测,臣等便于未央宫墙弯弓以待。”
“陛下一日不归,臣等便一日不敢弓刃归库!”
看着殿内众人坚定地目光,以及信誓旦旦的承诺,刘弘终是长出一口气,同样庄重的躬身一拜。
在重诺甚于一切的汉室,这样的承诺,比任何合约都具备更高的可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