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腹诽着,袁盎的嘴却未停下。
“今陛下虽惮于物论,而暂置右相、内史为无物,然一俟尘埃落定,辟阳侯则当迁丞相。”
“朝中卿公重臣,多自岁初便追随陛下左右,以助陛下相抗于陈、周,陛下信重者多;然辟阳侯彼时赋闲,未曾投效陛下左右,后更有致代王太子遇刺之过,陛下信重者寡。”
“陛下欲以辟阳侯为相者,当恐陈、周之事复演,故以辟阳侯任之,以削相权。”
“然辟阳侯得太后依仗,金印紫绶,位极人臣;自不愿坐视相权遭削,方欲促博阳侯为内史,以掌关中之权···”
言罢,袁盎稍一思虑,终是补充了一句:“及至辟阳侯言陛下未及弱冠之事,亦乃欲阻陛下削夺相权,故以监国之权诱太后。”
“太后万不可轻信···”
犹豫着将这句敏感的话语道出,袁盎勉强按捺住心中恐惧,似无异样的将目光撒向面前的地板,实则暗地里冷汗直冒。
片刻之后,张嫣满是淡然的声音,在袁盎耳边响起。
“承吾任以丞相之恩,却尤不足于此,反以图谋内史之欲而恶天子于吾当面···”
“辟阳侯,怕是年老智昏了吧···”
一声平淡的呢喃后,张嫣温言一笑,拱手一揖:“若非先生,吾险恶皇帝,而乱祖宗基业矣。”
袁盎自是赶忙回拜:“太后言重,此臣本分···”
嘴上说着,袁盎暗地里却是一惊,不着痕迹的观察着不远处,雍容而又淡然的张嫣。
“不过临此一事,便得如此长进···”
※※※※※※※※※※※※※※※※※※※※
秋收已过,长安城内的氛围,逐渐从粮食短缺的阴霾中走出,复归往日的欣荣。
街头巷尾之间,不时有稚童光着屁股追逐嬉戏;在过去两个月逐渐呈现萧条之形的两市,也都复归嘈杂。
便是在这般祥和繁荣的氛围之中,随刘弘同赴萧关,后留于萧关卫戍的强弩都尉材官校尉部,悄然回到了长安城安城门外的南营。
久离故土而复归,将士们大都思家心切;病卧在榻的卫尉虫达也没有难为材官校尉的士卒,十分人性化的放了两天假,允许材官校尉部诸将士回家省亲。
但得到假期后,并不是所有将士都有机会回家看看的。
——材官校尉部,由于其‘俱由材官充为士卒’的特殊性,其组建时,便是从天下各地抽调材官壮卒。
今材官校尉上千人,家中在长安左近的,不过百余人;即便是算上家在关中的,也才堪堪过半。
家住长安的自然可以回家,家住的远一些,但仍在关中的将士,亦可酌情考虑要不要奔袭回家,见一眼家中亲人。
而那些从关东乃至于天下各地、边墙各郡征调而来的将士,则只能在营盘内驻足,将嫉羡的目光撒向那些离营归家的人。
也没等这些将士难过太久,未央宫的慰问就送抵南营:圣天子闻材官将士休沐而不得归家,故以牛羊酒肉犒之,今明两日,留营将士可交替畅饮酒食。
虽然没能如同那些家在长安的同袍一般得以回家省亲,但天子的关怀,也勉强让留营的将士高昂起头,以‘回家又如何?吾等有陛下所犒赏之酒肉为食’安慰自己。
在这略有些温馨的嘈杂之中,何广粟强拉着舒駿,终于走出了南营营门。
“何司马,何司马不必如此,某不熟长安道路···”
只见舒駿略有些尴尬的解释着什么,何广粟却充耳不闻,只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舒兄武忧,俺虽不过一队司马,然长安城内,也算略有些薄面。”
“今日如此良机,俺定要带舒兄归家,畅饮一番!”
见舒駿还要推辞,何广粟不由一把将舒駿揽入腋下,悄声道:“吾两家结姻亲之事,舒兄莫非忘记了?”
“今日随俺同归,舒兄也好瞧瞧俺家那几个小子。”
言罢,何广粟面色陡然一变,极为刻意的一佯怒:“莫非舒兄嫌俺家粗鄙,配不上舒兄高门?”
“若如此,俺也无颜强求;舒兄不去,俺便独归矣!”
看着何广粟毫不要脸的耍起流氓,舒駿不死心的解释了几句‘何谈高门’‘诚非如此’,见何广粟无动于衷,终是放弃了挣扎。
“何司马以此等计谋,胁迫某登门饮酒;也不知駿外乡异客,以此事相告于廷尉,可能得救否?”
只见何广粟面上佯怒顿逝,一把拉过舒駿的胳膊,怅然大笑道:“如此小事,舒兄与其劳烦廷尉诸公,莫不如认下,安心和俺饮酒便好!”
·
自安门一路沿章台街、夕阴街至东市外,何广粟一路上都是步伐迅疾;待等来到东市外,何家寨近在眼前时,何广粟却放缓了脚步,面色颇有些犹豫起来。
走在路上,突而察觉身旁的何广粟消失不见,舒駿下意识回过头,就看见何广粟八尺高的汉子,竟在家门外百余步,扭捏出一番女儿态···
“何司马?”
困惑着上前,换做舒駿拉着何广粟的胳膊:“常闻何司马说起家中不远,便是长安东市;如今东市已至,何司马之府不远矣,何故筹谋不前?”
闻言,何广粟稍有些羞恼的反驳了几句,终是心虚的止住了话头。
“也不知奾儿可还好,未央可曾饱食···”
在这几乎等同于自家小区门口的位置,足足数月未曾见到家中儿女的何广粟,却开始犹豫起来。
见此,舒駿不由暗自点了点头:重情重义,秉性憨直,倒是个可信之人···
暗自点评着,舒駿便轻轻把住何广粟的手臂,待等何广粟反应过来,将头侧过时,舒駿便温声劝道:“过去旬月,吾等皆于萧关驻守;何司马无一日不言家中儿女。”
“今日,吾等终得以回师,何司马距家只百十步;日思夜念之儿女,皆于家中等候何司马归来。”
“若果思念儿女,何司马当归家观之,以承儿女绕膝之欢才是啊···”
闻言,何广粟却像个做错事儿的孩子一般低下头,语气中颇有些委屈道:“上回离家之时,俺答应未央、奾儿,不过旬月便当归家。”
“如今秋收亦毕,俺恐未央、奾儿厌俺失信,不理会俺···”
见何广粟这般模样,舒駿只得无奈的长出口气,再劝道:“何司马怎当有如此之念?须知为人子女当孝之,何司马之子女,必不会因此事而怪之矣。”
“且夫赳赳武夫,国之干臣;何司马离家日久,乃奉陛下诏谕以保家卫国!”
“如此英雄气概,又怎会惹来子女厌之、恶之?”
“若何司马不信在下之言,何不入府一观,便知吾所言之真伪?”
闻言,何广粟缓缓点了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不可!若吾便这般归家,未央、奾儿必不喜矣!”
莫名的慌乱着,何广粟赶忙拉过舒駿的手,言辞恳切道:“舒兄,还请舒兄救我!”
“寨内入里第二间,便乃俺家院舍;舒兄且先至院墙之外,以观院中可有人?”
看着何广粟毫不听劝,仍旧磨磨唧唧徘徊街头的模样,舒駿再也忍受不知,只强拉过何广粟的手臂,快步走向寨内。
“何司马适才方言,邀某至府中饮酒,言而无信,诚非丈夫所为!”
“舒兄,舒兄···”
“莫多言,吾口渴,欲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