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小小的‘谬误’,或者说遗漏,却是精确地挠到了刘弘的痒痒处。
——这份奏疏,或者说战后汇总报告,是得到柴武、灌婴、周灶、申屠嘉四人联名认可的!
作为如今汉室军方将衔最高的四人,又怎么会同时出现‘忘记把自己写上功劳簿’的失误?
既然不是失误,那就是刻意为之——而且是在四人一致同意过后,才有了这么一份只有将官士卒,却无主帅名讳的功劳簿。
这样一封报告所暗含的内容,实在很难不让掌权者,尤其是封建帝王安心。
——我们有没有功劳,全由陛下说了算!
这样的政治觉悟,让刘弘不由感到一阵安心。
“若周亚夫有这样的觉悟,应该不至于晚景凄凉;迷路将军,也不会留下‘李广难封’的典故了吧?”
在没有思想政治建设的封建时代,决定一位武将结局的,往往就是其自身的政治觉悟。
没办法——通讯方式落后,思想建设落后等因素,使得任何一个封建君王,都无法对掌兵将领百分百安心。
皇帝这个生物本身就多疑,若是武将的思想政治觉悟又不达标,就很容易发生‘杀功臣’的惨剧。
——皇帝能怎么办?
总不能因为人家功勋卓著,就把国家的存亡,交到一个外人手里吧?
相较于历史上的封建帝王,刘弘的‘症状’还稍微轻一些,但也只限于‘在武将懂事的时候,给个完美的结局’的程度。
而今年,中央对抗悼惠王诸子叛乱的战争,便让刘弘第一次感受到了‘将在外,君寝食难安’的沉浸式体验。
自然,柴武、周灶等老臣还是信得过的,但灌婴呢?
再往深处想:太祖高皇帝之时,周勃在刘邦眼中,应该也同如今刘弘看柴武般放心吧?
只能说,封建帝王的多疑,大都不是其自身的脾性,而是受环境所破。
——毕竟人性,是最不值得信任,也最不应该信任的东西。
帝王一举一动,皆影响天下万民之生死;在这种情况下,以一人之凄凉晚景,换得天下一世太平,便是顺其自然的事了。
“奉常。”
一声亲唤,待刘不疑出班一拜,刘弘便面带微笑的交代道:“此有功将士之名录,卿抄录一份,好生思虑。”
“万不可使有功之士寒心。”
看着刘不疑应诺推下的身影,饶是见多识广,柴武也是不由一愣。
至于殿内文武百官,更是纷纷将嫉羡的目光,撒向殿中央痴然而立的柴武。
——刘不疑可是奉常!
什么情况下,有功将士的名录,会需要奉常这个负责礼制的九卿‘好生思虑’。
答案毋庸置疑。
——测堪舆,祭高庙,封诸侯!
在如今汉家‘异姓不可为王’的背景下,刘弘此举便意味着:那封竹简之上,有至少三个以上的幸运儿,将跻身于光荣的‘彻侯’或‘关内侯’阶级!
而这,便是柴武如此诧异的原因。
“于有功之士行如此重赏···”
心中思虑者,柴武心中便逐渐涌起一抹遗憾。
先前与刘弘地接触,在柴武心中留下的印象并不多。
在曾经的柴武看来,当今刘弘,是个年少老成,手腕颇为狠辣的天子。
再多的,就没有了——自这位登基以来,君臣二人就见过两回面。
第二回,也正是柴武此次早先一步入长安。
但现在看来,眼前这位,可丝毫没有继承孝惠皇帝的‘仁弱之风’。
——动辄裂土封侯,此举,明显是在表明自己的尚武之心!
“可惜啊···”
对于一个武将而言,最遗憾的,必然是圣君临朝,而我已老朽。
汉室对于君王的要求,可以说是历朝历代最低的了。
——不用举止有度,不用谦卑有序,甚至不用仁义爱民。
汉室天子,只需要将一点做到极致,就能得到绝大多数臣民的效忠。
——尚武!
只要天子尚武,且其他方面没有坏到商纣那个程度,就已经能让天下人满意。
而一个三十岁的皇帝尚武,和一个年仅十六,却已然全掌朝政的皇帝尚武,所带来的影响也全然不同。
此时的百姓,大多十几岁就结婚生子,二十多岁的女子,就已经能被叫‘老阿姨了’。
到了三十往上,那更是到了要抱孙子的老年。
——没办法:匮乏的物质条件,使得这个时代的人均寿命,基本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
而作为天下共主的天子,虽然得以养尊处优,寿命能比劳苦百姓长一些,但也十分有限。
——太祖高皇帝,四十七岁时都还年富力壮,还能上马征战,一举鼎立汉室国祚!
可在项王兵败生死,天下一统之后,短短五年,英明神武的高皇帝便快速衰老,在太子尚未成年之时撒手人寰。
孝惠皇帝十五而登基,也在短短七年后抑郁而终。
先帝,即孝怀皇帝,那更是在仅仅十二岁的年纪,死在了皇位之上。
汉家三代皇帝‘在位数年而亡’的先例,将一个十分现实的结论摆在了汉家朝臣面前:皇位,就是那种能在短短几年内,快速将年富力强的人所有生命力吸走的高危职业!
即便不考虑汉室的特殊状况,过去千百年的故事也证明:只要是勤政的帝王,大都很难长寿。
原本的历史上,汉室后来的君王,也确实大都如此——文帝刘恒年二十四而得位,在位堪堪二十三年,死于四十七岁那年。
甚至在生命最后的几年中,汉室已经被文帝一点点交到了监国太子,即后来的景帝刘启手中。
刘启年三十一而登基,在位十六年;但早在登基后的第七年,四十岁的景帝刘启便曾病危,一度连遗嘱都已经写好:以太子刘荣继位为帝,母粟氏为太后。
即便那声‘老狗’让景帝强咬着牙挺了过来,但之后的七年,唯一支撑景帝继续活下去的,就只有年少未壮的太子刘彻。
从这些例子就不难看出:一位三十岁的帝王尚武,意味着他大概还有五年大展宏图。
剩下的五年,则该准备后事,一点点完成政权的交割。
而一个年十五的皇帝尚武,且已经具备足够成熟的政治手腕,就大不相同了!
撇来刚成年就死去的孝惠皇帝,和‘非正常死亡’的孝怀皇帝不论,倘若这个君王能活到三十岁,那就还有十五年的时间!
即便把最后五年留着培养接班人,进行权力交接,也还有十年以上的时间,能大展胸中志向!
想到这里,柴武便满带着自艾,望向御阶上的刘弘。
“生不逢时?”
心语一声,柴武便又自嘲的摇了摇头。
——能生在秦末汉初,亲身经历那个时代的波澜壮阔,已足够羡煞旁人。
“是吾贪欲不足,徒生执念啊···”
“高举庙堂,亲睹后辈驰骋草原,扫灭胡虏,又有何不可呢?”
柴武十分笃定:在当今刘弘一朝,汉室与匈奴的问题,必然会得到解决。
“至不济,也当驱胡至极北,以复前秦之时,胡不敢南下牧马之况吧?”
站在宣室殿正中央,柴武的心神却飞到了遥远的未来,憧憬起那曼妙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