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人,别说是在这落后的西元前了,就算是放到后世,也起码是能在社会享有很高地位的精英。
具体到如今的汉室,田何这种对某一本经典有‘官方解读权’的学术大拿,那更是礼敬有加,还求而不得。
在看到田何的一刹那,就连刘弘,都差点没忍住将其纳入体制内的冲动。
但最终,刘弘还是勉强按捺住了冲动,恭敬的将田何请入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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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子庄公此来,可是有何要事,欲告与朕知?”
将田何恭敬的请到宣室殿,分而落座,刘弘便自然地开启了话题。
看着眼前皮肤松弛,眼角都有些耸拉下去的田何,刘弘脑海中,也再次出现了那段电脑程序般的‘资料’。
田何,田氏齐国王族血脉,字子庄,齐都临淄人,今文《易》第六代嫡系传人。
相传春秋时期,孔子授《易》于商瞿,商瞿再传子弘,复又传四代,《易》的传承才到了田何之手。
在原本的历史上,再过大概五十年,《易》第八代传人杨向,便会在武帝一朝以‘精《易》’而官至五大夫。
而现在,刘弘却只能是看着眼前的老田何垂涎三尺,又无可奈何。
按道理,作为孔子的徒子徒孙,田何对类似公务员的职务,不说趋之若鹜,也起码应该欣然接受才是。
尤其是对于成为二千石级别的‘博士’,更不该视若不见。
但即便心里疑惑,刘弘也已经放弃了招安田何,让其为汉室发光发热的打算。
原因很简单:不光是刘弘,高皇帝刘邦、孝惠刘盈,乃至于先孝怀刘恭(吕后),都曾向田何发出过征辟书。
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田何十分给面子的配合,坐着马车进皇宫,陪皇帝聊个几句,便把皇帝摆出的官职谢绝了。
无论是高皇帝给出的‘《易》博士’,还是孝惠刘盈开出的‘太中大夫’的价码,都没能让田何动心。
既然田何不仕之心如此坚定,刘弘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必要,平白给田何再刷一波声望。
当然,刘弘放弃‘聘用’田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田何的年纪···
《易》学传承,是孔子授商瞿;商瞿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子弓;子弓授燕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庄。
而孔子的时代,距今早已过去三百年有余!
《易》理论上的第一代传人商瞿,也是早在将近三百年前的春秋末期,就离开了人世。
近三百年,才传了五代,通过简单的数学计算就能得出:过去几位《易》嫡系传人,平均每人都活了六十岁以上!
而田何,有属于其中尤其能活的一位:再过三年,田何就将年满九十。
想想也是:早在前秦之时,田何就已经是学术巨擘,到秦统一天下,田何更是早已成为了受天下尊敬的‘夫子’。
夫子,意味着这个时代对文学之士的最高尊崇,同时,也意味着足够成熟的年龄。
——就和‘汉没有年纪四十岁以下的九卿’一样,在面对一个三四十岁的‘毛头小子’时,很难有人豪不别扭的喊出一声‘夫子’。
在秦做了十几年受人尊敬的‘夫子’,又经历了长达十数年的战乱,到汉室鼎立之时,田何就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成为乡邻尊崇的老寿星了。
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田何田子庄,已经正式步入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从‘史书上并未记载田何年纪过百’来推断,田何逝世,应该也就是接下来这几年的事。
而在田何离世之后,汉室文学界就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以及一位新的领导者。
——济南,伏生。
借着伏生‘大儒’的身份,儒家也将在汉室正式抬起头。
如果没有外力干扰的话,数十年的努力过后,儒家就将同历史上一样,在大概五十年到七十年以后,完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史诗级壮举。
至于刘弘如此重视易学,除了如今黄老学主政的政治背景,以及汉室重阴阳、纳甲、卦气之术的时代背景之外,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其实就是为了新历法的编撰。
如今汉室正在使用的颛顼历,正式编撰完成大概是在周末,在秦统一天下之后才被推广使用。
从颛顼历正式发行天下的始皇帝二十六年,到如今的正武元年,颛顼历只经历了短短四十四年的‘职业生涯’。
可即便如此,刘弘也不得不承认:作为周末诞生的历法,颛顼历和如今的节气、气候,已经有了很大的误差。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历法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只要能用来正常纪年,就无所谓准不准确。
然而,对于以农耕作为主要生产手段的封建政权而言,一个节气精准、季节准确的历法,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王朝法统!
原因很简单:此时的农民无论是春耕还是秋收,都是严格按照历法中特定的节气,规律的进行农作物耕种、收获的。
而一个精准无误的历法,就能保证农作物的耕种处于最佳生长期,以及最佳气候之下。
如此说来,历法的重要性就很好理解了:历法准不准确,将直接与粮食产量挂钩!
对任何一个农耕文明下的政权而言,粮食产量,永远都是第一顺位的重要考虑因素。
具体到刘弘,无论是内部整合,中央集权,还是对外征讨,驱逐胡虏,也同样需要稳定、丰富的粮食产量来作为物质基础。
而新礼法的编撰,又是一项十分复杂,耗时十分漫长的工作,其中涉及天文观测、气候调研、数学计算等众多领域。
这些工作,也确实是由精通易学的人负责更合适一些。
但田何将近九十岁的高龄,以及很可能没剩几年的‘寿命余额’,都使得田何无法承担新历法的编撰工作。
这样一来,刘弘对田何的态度也就简单多了——一位有学问,有学术地位,且德高望重的老人。
在‘以孝治天下’的汉室,对于这样一个人,作为皇帝的刘弘也只有一种处理方式:捧着。
便如同现在:就算已经知晓了田何的来意,刘弘也得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听自己心中的预测,被田何一字一顿说出口。
“老朽···老朽今日前来,乃···乃有一事不解···”
略有些气喘的道明来意,田何便费力的直起身,颤巍巍一拜。
“老朽昧死,敢问陛下:陛下可是要于吾易家赶尽杀绝,使有汉一室,不复见卦算之士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