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孔圣所著之五言,诗书礼乐史,乃《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此五者,《诗》为治学之言,《礼》乃治国之理;《书》为人臣辅佐之术,《春秋》,则乃以过往之史,鉴以明来日之得失。”
“至暴秦狼吞天下六国,《五经》传至家师荀圣,家师便于齐稷下学宫广收门徒,以授《五经》之要。”
说到这里,老博士不忘稍止话头,调整一下紊乱的呼吸,才继续道:“及至稷下学宫士子学成,其中得家师衣钵者,共得八人。”
“老朽籍齐,拜得家师时日稍早,同故赵相毛遂之侄毛亨同得授《诗》。”
“李斯、韩非得家师授《尚书》,得佐君治政之道;北平侯、陈嚣得授《春秋》。”
“及至《礼》《乐》,彼时天下士子多不以为意,故无人愿精研;治《乐》之公孙尼子,亦乃家师偶得其音律之才,方免于失传之虞。”
言罢,老博士满是决然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愧疚。
但只不过片刻,那一闪而逝的愧疚,便被更加坚定地决心所取代。
“家师于稷下学宫开山授业,弟子无数;然得授真言之贤者,实唯七人而已。”
“及至太中大夫陆贾,乃家师忧《礼》之绝传,方破例纳入门墙,以为亲传弟子。”
“陆贾习《礼》不久,家师老逝;后秦驱兵灭齐,稷下学宫诸学子皆入秦谋官,陆贾亦出山,然其不知所踪···”
将自己所有的‘记忆’呈现在殿内众人面前,浮丘伯便再一拜,就好像果真是漏了一句一般,慌忙补充道:“臣年岁于诸师兄弟稍长,家师每有郁结,亦多以臣相问。”
“家师拟传《礼》于陆贾之时,便多有疑虑,乃言陆贾此人功利熏心,私德不正,视财如命···”
“然彼时天下大乱,家师无他选,只得授《礼》于陆贾。”
说完这句,老博士才算是长出了一口气,扶着手中的陈木几杖,作势要跪下来,却被一旁的师弟张苍赶忙扶住。
刘弘自也是适时提了句:“公年高体弱,许陛前勿跪。”
却见浮丘伯倔强的抬起头,半带着感怀,半带着谢意的望向刘弘,清清摇了摇头,终是缓缓跪了下来。
老博士这一跪,刘弘可就坐不住了。
“浮丘公此何为?”
“乃欲至朕于不仁不义乎?”
嘴上说着,刘弘自是早在老博士还没跪下去之前,就从御榻之上跳将而起,时而作势侧身避礼,时而又似想要跑下御阶,将老博士搀扶起。
刘弘左右为难,甚至隐隐有些上蹿下跳的模样,却并没有让浮丘伯面上的坚定之色消退多少。
就见老博士依杖跪下来,用咯吱窝夹着杖中,可怜兮兮的对刘弘一拱手。
“陛下。”
“陆贾之所为,诚非吾儒家士子之所为;孔圣、颜渊之所倡!”
“及陆贾得家师授《礼》,亦乃彼时无奈之举···”
“今家师之语,尽显于陆贾之所为,臣身以为家师之首徒,实痛心疾首,当叩首谢罪,以暂息陛下雷霆之怒···”
说着,老博士便顺着拐杖往下一划,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将手伸到了下巴底,解起了头上儒冠系在颌下的系带!
如果是,老博士行跪礼,刘弘自是表面上‘受不起’的话,那老博士这般举动,以及接下来极有可能出现的‘脱帽叩拜’之礼,就属于刘弘真真正正受不起的范围内了!
但凡这一头,被老博士得逞叩下去了,刘弘别的不说,一年半载之内,就别想从高庙里头出来!
情急之间,刘弘边是冲老博士身旁的张苍猛使眼色,一边飞速的跑下御阶。
终于,在老博士费力的解开儒冠系带,将要把儒冠从头上取下时,张苍的手,轻轻落在了老博士的手臂之上。
“浮丘公,为人臣者,怎可···”
一阵琐碎的耳语过后,老博士解冠带的动作稍一滞,刚好给了刘弘‘通天而降’,将老博士从地上拉起的机会。
“浮丘公年近耄耋,便太祖高皇帝,亦未岁长于公!”
“朕年未及弱冠,幼公足七十余岁,公如此,实乃陷朕于不义啊···”
不是刘弘作秀,刘弘是真不敢让一把年纪的老博士,就这么直愣愣跪下去!
别说汉室了,哪怕是在后世的新时代,别说跪了,光是‘老拜小’,都还有‘折寿’的说法!
在汉室,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头,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同框出镜,是什么场面?
——老头挥杖要打,少年跑都不可能敢跑!
更别提浮丘伯这样一个年纪大,学术地位高,有威望的老学阀了。
在刘弘诚恳自己的目光,以及不似座位的言语劝说之下,老博士终于是放弃了脱帽叩首的打算。
但不知为何,老博士那对膝盖,却好似是钉死在这殿内的木板之上般,纵是刘弘再怎么咬牙切齿,都愣是没拉起来!
正当刘弘忙着侧身避礼之即,老博士沙哑一语,终于是为这次继位特殊的廷议,画上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句话。
“臣有一言,以告陛下。”
“家师临故之时,乃遗言于臣:陆生贪财,不修私德,亦略得天资,假以时日,或可行于宫讳。”
“若陆生贪财而败德,至污名祸及吾入门之时,便由首徒浮丘生,同其余诸师兄弟一人共商,议同,则去陆生之名于儒册!”
义正言辞的道出这段‘不为人知’,甚至可能连浮丘伯和张苍也不知道的‘往事’,浮丘伯便不顾刘弘面上苦涩,沉沉一拜。
“今陆贾以一己之私念,乱汉家军国大事,虽家师遗臣以言,然臣不敢擅除陆生之名。”
“臣恳请陛下,允臣去陆生之名于儒策,另择才俊以续《礼》,使吾儒家之学,免遭贼子之祸啊···”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