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韩婴几乎失去了自己的所有东西,包括父亲,包括部族,以及所有的牧畜。
如果能顺利回到汉室,韩婴还将失去自己的王位,失去祖父、父亲传给自己的国祚。
韩婴此时剩下的,只有眼前的叔叔韩颓当、在矮丘下和衣而睡的母亲,以及这近千部众。
如果连部众都失去,那即便回到汉室,那对于‘人生地不熟’的韩婴而言,也基本意味着泯然众人。
“叔父。”
想到这里,韩婴费力的咽了口唾沫,偷偷抚摸了一下轰鸣的肺腑,望向一旁的韩颓当。
“母后可还安好?”
听闻此言,韩颓当本就凝重的面色更沉一分。
“太后安歇之前,喝下了一些盐水······”
只含糊其辞的说出这句话,韩颓当就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但很显然,韩婴听出了韩颓当话里的未尽之意,不由哀从中来,默默抹起了泪。
“身为人子,竟使母后沦至食不饱腹之地·······”
“若父王泉下有知,当是不愿再认寡人为子了······”
听着韩婴带着哭腔,说出这句令人感伤的话,韩颓当也是眼眶一红。
在先王韩昭尚在世时,韩王部在幕北的日子虽然算不上好过,却也还算是衣食无忧。
——起码韩颓当、韩婴这样的贵族,是能保证吃饱肚子的。
甚至连去年,韩昭让韩颓当南下马邑,与汉室取得联系的举动,也是‘养寇自重’的意味更重一些。
若非是今年,幕北如此剧变,韩昭依旧在世,那韩王部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考虑回到汉室。
道理再简单不过:一边是不受待见,寄人篱下,但还能勉强过得下去的日子,另一边,则是可能会被杀一族谱的下场。
这样的选择题,但凡脑子没问题,都不大可能会选错。
诚然,封建时代的贵族,绝大多数都是沉迷享乐、满腹鸡鸣狗盗的人渣;但若论权衡利弊,却没有人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权衡利弊,是封建贵族的立身之本!
而在幕北发生巨变,韩王部成为幕北部族垂涎欲滴的‘副本’时,作为封建贵族的韩颓当,也同样做出了最准确的选择。
——与其待在幕北,等待必将到来的灭亡,还不如到汉室碰碰运气!
如果运气好,那就是荣华富贵,安度晚生。
哪怕是运气不好,被汉室揪着韩王信反叛一事不放,那也大不了一死,也终归是魂归故里,埋骨家乡。
但现在,看着韩婴脸上抑制不住的哀痛,回想起片刻之前,原本雍容华贵的王太后嘴唇惨白、干裂,面无血色的模样,韩颓当不由陷入一丝困惑之中。
“吾等此番南归,究竟是对是错呢······”
毋庸置疑的是,如果韩王部继续留在幕北,甚至只要继续留在匈奴势力范围内,那最晚到明年开春,就见彻底被风雪全部掩埋。
但要是南归不成,所有人都死在了长城以外,那还不如留在幕北等死!
——好歹留在幕北是慢性死亡,而不是肉眼可见的立刻消亡。
“唉······”
“但愿能顺利抵达马邑吧······”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韩颓当便满目萧瑟的抬起头,望向头顶逐渐亮起的天空。
“但愿父王、先王在天之灵,能佑吾等顺利南归······”
随着太阳从东方一点点升起,略显喧嚣的小盆地也彻底陷入沉寂。
在得到‘明早就能到汉地’的消息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喝下了最后一口水、藏在怀里的最后一块奶酪,而后进入了梦想。
那一口水、一小块奶酪,确实无法支撑其他们疲惫、饥饿的躯体。
支撑他们安然入睡、满怀期待的等待夜幕降临的,是希望。
是五十里外,正对他们翘首以盼的武周塞!
“嘶···”
一道亮黄的光线照来,让韩颓当不由将眼睛眯起。
以手稍作阻挡,韩颓当便抬起头,望向一点点升起的太阳。
“大王,且安歇吧。”
“至日暮之时,便可出发,直指武州。”
强打起些许精神,对韩婴道下这句勉励之语后,韩颓当便自顾自的回过身,向着丘下走去。
“叔父!”
一声突兀的叫声,让韩颓当的身影陡然停滞在原地。
疑惑地回过身,就见韩婴红着眼眶,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一丝疯狂。
“叔父,吾等即刻启程吧!”
“武州远不过五十里,若此时启程,午后便可至!”
“如此,母后亦不至忍受饥寒之苦!”
看着韩婴目光中的坚定,韩颓当无力的摇了摇头,缓缓来到韩婴面前。
“大王,先王在时,便屡有教训: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正所谓欲速,则不达。”
“大王率部众南归,可谓是历经险阻,方至此处。”
“值此之际,大王万不可急迫过甚,乃至功亏一篑啊······”
闻言,韩婴却是固执的摇了摇头,目光中,甚至出现了一丝冰冷。
“王叔不必再劝了。”
“若部众皆饥亡,寡人便是到了汉地,也不过是无根之萍。”
“如今武州即望,若待日暮,不知族众几人死、几人亡。”
“至明日辰时,又不知有多少部众,可安然抵达汉地。”
说着,韩婴便走上前,满是强势的望向韩颓当的目光深处。
“唤醒部众,即刻启程!”
“今日夕食,寡人要母后吃上粟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