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因为汉室的政治晋升秩序,并非是严格按照后世那样,一级一级往上爬的方式,而是在适度满足资历、履历的条件下,挑选能力最强的那一个人。
例如说:某郡郡衙的千石级属衙,如郡都邮等属衙主官空缺,那该空缺的竞争者,往往会是该郡秩禄千石以下一到三级以内的所有官员。
比如某个大县县令比千石秩禄,县尉六百石级别,理论上都有可能出任该郡的都邮。
或许最终,那个六百石级别的县尉会成为千石级别的郡都邮,对原先的县令实现弯道超车,成为那个比千石级别的县令之上官。
但这丝毫不影响在此之前,县尉还没成为郡都邮的时候,面见县令时,都是口称上官,语呼明公。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犯罪——既然上下属之间存在竞争关系,那越级汇报、举报的真实性以及目的性,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你是县令,我是县尉,郡都邮之位出缺,我们俩都想竞争;
就在这时,刚好有人找上门来跟我说:俺们县的县令,可是干过xxx伤天害理的事啊!
这时候,我会怎么做?
如果不是在竞争郡都邮的职务,按照官场最正常的处理方式,此时不外乎两种处理方法。
其一,找上那个面目可憎的县令,隐晦的提醒他自己已经知道了某些事,劝他告老还乡,自留体面。
其二,便是在事态失控之前,上报最近一级的上级行政单位,如郡守府等,让郡守出面,暗中把这个祸害百姓的县令处理掉,将此事的影响控制在最小。
说白了就是无论如何处理,都要保证该县正常运转,不被县令落马的事弄的人心惶惶,政府停摆。
封建时代,稳定,长久的稳定,才是亘古不变的重中之重。
但有了这么一层竞争关系,作为竞争对手的‘我’,可能就不会再考虑‘控制事态影响’了。
原本能上报的郡守府的,‘我’可能会往丞相府汇报;原本能报告御史大夫的,‘我’可能会直接捅到廷尉属衙前,反正就是不嫌事儿大,无所不用其极把事情闹大就行。
在‘我’的围追堵截下,竞争对手自然是身败名裂,‘我’也在郡都邮的竞争中强势胜出,但此事引发的社会影响,却是在直接透支整个政权的公信力,以及威信。
而这种状况,甚至还是官场竞争中相对良性、相对有节操的竞争方式——要是‘我’没下限一点,那完全可以无中生有,污蔑竞争对手做了xxxx事。
等将来,如果‘我’在竞争中胜利,那对于已经成为上司的‘我’,竞争对手自然是不敢乱来。
即便是失败了,有人问起‘你怎么污蔑xx呢?’,‘我’也可以大手一挥:嗨,我这是听信了小人谗言啊~
那人又问:小人?是谁?在哪?
而这个问题,显然不会得到‘我’的正面回答。
这,才是华夏官场排斥、反感越级汇报、越级举报的根本原因:动机不纯粹。
反过来,到皇帝刘弘这里,那就是反过来了——不能向下越太多级考察。
倒也不是说,汉室的官员人均和珅,不想让刘弘看到百姓真实的生活状况,而是皇帝向下越级考察的举动,往往会被理解为‘鼓励百姓、官员越级上报’。
道理再简单不过:隔壁县的某某县令被皇帝定向反腐,县尉当场晋升为县尉,那你同样作为县尉,看向县令的眼睛会不会带上些许不怀好意?
——只怕是当天晚上,就要有一封匿名举报信被送上路!
对于这种政治规则、秩序,刘弘虽然谈不上支持,却也没有太过强烈的排斥。
存在即合理。
这两年皇帝坐下来,刘弘最大的心得就是:要想改变任何一个稳定运转的东西,其难度都不亚于完全重新做出另外一个稳定运转的体系,来作为替代品。
就好似后世的电脑程序一样:看上去或许错漏百出,但只要他运转了,那最好还是不要去碰它了。
因为只要一碰,那爆出来的bug,很可能会比程序本身还要多。
具体到国家政策、规则、秩序也一样。
无论一个体系看上去有多么不合理,多么匪夷所思,只要他在稳定运转,就足以说明:在某种程度上,这个看上去牛头不对马嘴的体系,恰恰就是此事当前阶段的最优解。
起码也是相对优解。
就拿官员不越级汇报来说,从刘弘,以及后世人的角度来说,这必然会导致官员监管出现死角,加剧贪污腐败。
但要是不这么做,那官员很可能该贪腐继续贪腐不说,还开始玩儿起后世大明朝文人言官那一套‘闻风奏事’。
所以,就目前来看,在没有更好的监管体系,没有更加高效率的行政体系的情况下,杜绝官员越级报告,就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比起东林党争,贪污腐败什么的,实在是‘太纯洁’了些。
但对官员如此,对于百姓,刘弘却不那么认同‘皇帝不向下越级考察’的说法了。
皇帝与底层百姓对话,能对政权安稳造成什么影响?
除了官员心里有鬼,担心百姓跟皇帝告自己的状之外,刘弘想不出第二种理由,能为‘皇帝不向下越级考察’的说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后世康麻子还微服私访,七下江南呢!
不还是被捧成了十全老人?
再加上这段时间过的着实有些压抑,刘弘便也难得一见的放弃了理智,决定再体验一把年少轻狂的赶脚。
“王忠。”
轻轻一唤,刘弘便看向马车里,正不住揉搓膝盖的宦者令王忠,示意其靠前些。
“你先回宫,叫郎中令准备禁卫,待朕回宫更衣,再随朕出宫,体察民情······”在王忠耳边低语一番,确认驱车的陈濞没有听到之后,刘弘才清了清嗓。
“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