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转身,连蹦带跳站上马车,搓了搓手臂眉眼飞扬,说话的时候故作可怜巴巴:“你看要是什么东西都没了没钱怎么办,要不你把那座金宫殿拆了换成黄金?”
后顾之忧不能有,秦照照暗搓搓想。
车中人幽幽抬眼,一线墨色隐入眼角,他视线无声划过秦照照充满期待的脸,温声:“看阿照表现。”
秦照照:“……”
她哭丧着脸想真要命。
这段路走了七天。
马车直接驶向宫门,姒郁下车,冲车上秦照照伸手,低叹:“阿照,别蹦蹦跳跳。”
秦照照听他话就不是秦照照了,她想了想半蹲下来,身子前倾干脆利落往下倒,直接挂在了姒郁身上。
姒郁在她蹲下来的时候就下意识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他哭笑不得把人接住然后放下来,无奈:“站稳了。”
进了宫门后是长长一条宫道,两边是朱红城墙,抬头看是四四方方的天和飞扬屋檐。
秦照照沿着宫墙边走,右手指尖放在上面,随着她一路往前也往前。姒郁步伐放慢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裙摆上刺绣花纹。
微风卷起她裙裾。
“我小时候第一次进宫觉得这里面真漂亮真大,住在里面的人一定很高兴很高兴。”
秦照照突然停下步子,语气莫名:“但漂亮是漂亮,我一点不喜欢。”
姒郁侧头,瞳仁明亮语气温柔:“阿照想说什么?”
秦照照笑了一声,声音轻快:“想说我最喜欢的是你。”
不论是站在哪里的你,都觉得如此合心意。
姒郁微微一愣,再抬头秦照照已经欢快地小跑起来,她显然知道姒郁明明可以直接托人将该给的东西递给赵慈月,不过还是亲自来了一趟。
为什么?
——让阿照去见可能会想见的人。
即使是可能。
……
秦照照一手拎着沉甸甸金块一手攥着另外半块虎符,她在一堆婢女太监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气势汹汹闯进皇帝议事殿,在诸多惊恐的目光中——
心平气和跪下来,一板一眼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礼仪倒是周全,挑不出错。
但陈公公还是被这样的咋咋呼呼惊得头上出了冷汗,他小心翼翼去看镀金椅上那位阴晴不定雷厉风行的陛下,居然发现对方一直没什么情绪的俊美面容上带了一点从来没有的笑。
很轻,但是瞳仁亮如星子。
他吓得一抖赶紧低下头。
紧接着令他心神俱颤的事情出现了,左右丞相来都稳坐高位之上神色不耐的年轻帝王从金椅上起身,亲自去扶下头那位。
秦照照见赵慈月真的下来头皮一麻,她悄悄抬头对着另一边宫女太监努努嘴,绝望示意:人还看着呢。
赵慈月去扶的手一顿。
陈公公心脏差点跳出来,他赶紧尖着嗓子:“都下去吧。”
说完自己低着头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门,生怕走慢了上头那位一个不顺都得遭殃。
很快殿内就空下来,秦照照右手那个金疙瘩时刻提醒她自己真身是个玉玺。
秦照照再一次内心崩溃地把宋远安变成小人在手里揉来揉去。
她算是知道姒郁为什么非要把宋远安送走了。
赵慈月轻咳一声,面上表情终于有点疲惫。
他刚接手诸多朝事,那些大臣一个个从前都要么属于宣王李玠党要么属于太子党,中立之者寥寥,拿捏起来困难不小。军情和归顺事宜让折子像雪花一样飞进议事殿,一个个老奸巨猾盯着他一举一动等着纠错,真是叫人心烦。
更为难的还有萧颂终有一日会死去的事情。
本来就仅仅是金蝉脱壳,姒郁干干脆脆当了甩手掌柜看那样子后边的事一分都不想再沾上身。
他有些日子没合眼了。
秦照照站起来,把左右手东西递给赵慈月,她仰头去看他。
一身明黄的陛下疏朗英气,衣襟上龙纹游走,已依稀有沉沉威严。
赵慈月察觉到她视线一静,没有去拿她掌心那两样东西,而是低声:“一年前……可有受伤?”
秦照照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扬起笑脸:“没有,祝陛下政事顺心。”
赵慈月还想说什么,不过秦照照将虎符和玉玺放在地上,以很决绝的姿态和他隔开。
她想起来前世运回来的破烂盔甲和那柄长剑,也想起来枉死的秦家满门。
不论只是做戏还是真的,都让她觉得浑身冰凉。
他不是秦家清风朗月的公子,而是龙椅之上的诡谲帝王。
她感谢那些照顾,但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无法也不能将赵慈月视作兄长。
赵慈月很快猜透秦照照所想,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今后一路保重。”
秦照照跪下去,端正行告别大礼,然后毫不留念起身往外走。
在她脚踏过门槛的时候身后传来很轻的问候:“疼吗?”
秦照照脚尖一顿,寡淡地笑了笑。
“回陛下,我从不喊疼。”
……
姒郁在门外等她,他站在殿外墨玉地板上,雪衣是纯粹的白,黑与白的视觉冲击让他显得出众又分外柔和。
不少御前带刀侍卫围在他身边,始终保持三步以外的距离。
秦照照在看见他的一刹那就不自觉带了笑意,她心知姒郁可能还有想带她去的地方,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率先:“要去归禅寺?”
只有那个地方了。
姒郁并不意外,他微微点头,没有问秦照照是不是将东西交到了赵慈月手里,也没有问他们说了什么。
他心平气和地想,阿照总会回到他身边。
*
清一亲自在佛寺门口迎接,他身后跟着方丈真渡还有几个小师傅,见到姒郁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秦照照本来想着他俩要是有话说自己就赶紧随便找个由头脚底抹油溜掉,谁知道还没动作清一就喊住了她。
她迈出去的脚心不甘情不愿收了回来,假笑讪讪:“大师有事吗?”
清一正对着她,灰色僧袍飘逸出尘:“女施主请随贫僧来。”
秦照照:找我的?
她诧异瞄了一眼身边姒郁,对方冲她颔首。
“哦。”秦照照摸了摸脑袋一步三回头跟着清一往里走,表情迷惑且不解。
姒郁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冲真渡开口:“有劳方丈带路。”
同样的情形又出现了,只不过上次是在秦府这次是佛寺。
秦照照手里捧着杯茶等对面清一说话,纳闷自己为啥什么也没问就被带过来了。
清茶雾气缭绕而上。
清一摩挲着手里佛珠,不说话。
秦照照打了个哈欠,困倦到把头抵在了桌上。
清一静静坐在那里,隔着轻薄雾气眼神悠远,复而缓慢:“王爷在这里带了有些年头,但没什么用。”
诵经礼佛无法抹去他身上一丝一毫偏执,只是让那些不适合让人看见的东西被越压越深。
他在佛寺待了快十年,只沾了一身檀木沉香,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从没给佛渡他的机会
秦照照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她用食指在茶杯里沾了水开始在桌上画出几条折线,想到什么抿唇一笑。
“大师,我觉得你们还是帮到他了的。”秦照照趴在桌上认真用手指着那条成曲折状下降的线条:“我仔细记过他这八次出征,俘虏人数一次比一次下降。”
秦照照有些犹豫,还是诚恳:“我猜后来他发现血会很容易让他失去理智,所以才不喜欢拿剑。”
她有很仔细地了解过。
清一看着眼前明媚女子,紧了紧手里佛珠。
……
这头姒郁站在佛寺西北角一座偏僻小院门前,犹豫片刻推开了门。
门外是一排排全身拢在黑暗里的人,一手执长戟一手拿盾牌,为首那人腰间是一块木质腰牌,上角有一线银光闪过。
门被推开。
里头坐在木质滚动椅上的女子本来背对着他,听见开门声动了动唇,立在她身后的黑衣人推着机关椅转了过来。
那张脸和姒郁眼角眉梢极为相似,温柔惊艳,轮廓柔和,只除了瞳仁是偏深的黑外。
她双脚放在木椅多出来的一块踏板上,虽是春日腿上却盖着一条薄毯,上半身是素白色的衣裙。见着来人抬了抬眉,兴味盎然:“什么时候知道我还活着的?”
姒郁立在门口,无喜无悲:“付屠被劫的时候。”
女子懒洋洋往后靠,手抬起来放在扶手上:“不愧是姒家的嫡子,真是嫉妒这一身精致皮囊和什么事儿都能做到顶尖的本事。”
话虽这样说她面上毫无笑意,只是轻“啧”了一声,意味深长:“我的好弟弟。”
姒郁低垂眼睫的时候有种平常没有的冷漠,他没有回应只是开口:“不见见闻子簌?”
没死透。
姒婳一笑,讥诮:“没什么好见的,自己不想做丞相找了个烂借口。”
姒郁不置可否,这样的一问一答显然耗尽了他的耐心,他转身就要离开。
姒婳指尖在丝毫没有知觉的腿上轻点,突然喊住了他。
像是只是一时兴致上来,她支着下巴幽幽开口:“凭什么你和我差不多的出生差不多的脸,你遇见了秦照照而我遇见了昭文帝。”
“告诉过你了,皮囊浅薄。”
她把手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状似遗憾道:
“你大婚做姐姐的还没送过贺礼,今日又是你生辰,我想了想,觉得口头上祝福还是要送送的。”
姒郁没动,不知是出于什么停在了原地。
身后传来温柔却充满恶意的声音:
“祝你什么好呢,我的好弟弟。”
“就祝你,有朝一日,家破人亡,如何?”
……
姒郁站在佛寺主殿前等秦照照。
秦照照老远就看见他,瞬间就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
他俩并排站在宝相庄严金身佛像所在殿门前,檀香悠悠木鱼声一直传到很远。
“阿照想知道我许过什么愿吗?”姒郁感受到身边人的靠近弯了弯眼,心里突然安静下来。
阿照像太阳。
“和我有关?”秦照照好奇侧头看他。
姒郁声音低轻:“嗯。”
外头阳光延伸出无数光斑不均匀落在他金纹雪衣上,让他披上满身华光。
“想见救我的人。”
可十年时光推着他一步不停往前走,一刻喘息机会也无,有所求无所求都深埋心底。
最初只是想见见,只不过后来别的想法与日俱增。
秦照照嘴角一垮,感动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你这样搞得我想哭。”
姒郁揭过话题,浅色瞳仁温柔:“阿照要许个愿吗?”
他认真补充:
“如果不能实现就用它去堵河堤水患。”
秦照照酝酿好的情绪一下子崩了盘,她哭笑不得:“没什么要求的,就是想说你还能见到我真是我佛慈悲。”
她去拉身边人的袖子,眨了眨眼往外走。
佛寺主殿外蓝天白云青葱树木,一线金光穿透云层洒下来,瞬间铺开千万里缱绻春色。
没什么要求的。
很久之前有人已经给她架了一座明亮通天桥,告诉她从此不必求虚妄神佛。
她从来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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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