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8章 加特进,魏国公(大更)
福宁殿暖阁的垂帘之后。
檀香如丝,在幽闭的锦帷间缓缓游弋,烛火被刻意压得极低。
高太后半张面容掩在晦暗里,只余指尖那串伽楠木念珠映出一点冷光。
新君已经拥立,蔡确等宰执们还在商议官家的身后事,但章越与高太后二人已为了手中的权柄正相互绞杀。
高太后并未接章越的话题,而是道:“大行皇帝倚卿为干臣,有托孤顾命之任,今卿言太子十四岁亲政,莫非已有成算?”
面对高太后之威仪,章越目光低垂避其锋芒,语气恭谨却暗含机锋地道:“臣不敢妄断。然大行皇帝临终以‘尧舜’期许太子,可见天资颖悟。”
“若得太皇太后垂训、两府辅弼,假以时日必能克承大统。”
“至于臣不过是策励疲驽,少佐万一罢了。”
高太后手微微攥紧念珠,在眼角拭泪道:“老身一介妇人,哪里懂得治国安邦之道?倒是卿家三朝元老,又得先帝托孤,这朝堂上下……还是要倚重卿家。”
“太后明鉴。”章越低声道:“大行皇帝所托非臣一人,乃蔡、吕、司马诸公并枢府同僚。”
“仁宗朝时八大王曾欲以‘周公辅成王’自居,终遭制衡。臣愿效此例——凡国事皆请太后懿旨,经两府合议而行。”
高太后心道,章越此言既自削权柄,又将蔡确,吕公著,司马光等人抬出制衡自己。
而章越所言八大王乃宋真宗弟赵元俨,太宗皇帝第八子,当年真宗病重时,赵元俨就借故留宿宫中,遭宰相李迪之忌。
之后仁宗登基,赐赵元俨赞拜不名,诏书不名,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待遇。
赵元俨知道自己因名望太高,反遭章献皇后之忌,于是反而闭门不出,装疯卖傻。
不过章献皇后病逝后,正是对方亲口告诉了仁宗皇帝,你的生母另有其人的真相。
令仁宗皇帝对章献太后的好感差点崩塌。
八大王赵元俨当年何等威势,最终仍被章献太后压制,直至闭门装疯才得以保全。如今她若执意揽权,章越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赵元俨,甚至……更危险。
沉默片刻,她忽地缓了语气,似叹似讽地道:“仁宗皇帝当年事燕王,尽子侄之礼。燕王颇为自重,以家中排行呼仁宗皇帝,虽只在禁中这般,但燕王犹自如此取之,仁宗皇帝不敢言。”
高太后想起了当年仁宗皇帝养在宫中,那位威严不苟言笑的赵元俨,当时宫人都说连契丹人也畏惧。
说到这里她目光直视章越:“卿家觉得……燕王可是聪明人?”
章越面上却波澜不惊地道:“燕王自重,方得善终。然臣以为……”
章越抬起头道:“聪明人当知,有些路……走不得。”
高太后道:“老身亦以为然。太子十四岁亲政太早,不如十五岁如何?”
章越闻言微微一笑,面上则道:“臣不敢,此事太后知道即可,不必写入遗诏中。”
高太后闻言对章越大生赞赏。
顿了顿,高太后点点头道:“不知卿以为何人出为山陵使?”
山陵使制度起源于唐朝,原来李渊病逝时由房玄龄和高士廉出任山陵使,这本是恩典。
到了唐代宗即位时,用山陵使的差遣,兵不血刃地免去了右仆射裴冕和郭子仪的差事。
到了宋朝也没有认真执行宰相出为山陵使的制度,到了真宗时恢复了,让丁谓出任山陵使,到了仁宗英宗时,韩琦两度出任山陵使。
韩琦第二次出任山陵使后遭到王陶的弹劾而罢。
高太后的意思,就是让自己趁着蔡确出任山陵使的时候干掉蔡确。
这是一出借刀杀人之计。
你要上位,手上必须沾血。否则我凭什么信你。
不过章越佩服的不是高太后,而是蔡确……从之前官家临终托孤,再到不过半个时辰,他便预判到高太后的举动,因此向己示好。
师兄不愧是师兄,永远比别人快一步。
铜雀灯台上凝着半融的蜡泪。
章越平静地道:“循故事,当由左相蔡持正出任。照祖宗故事,事毕辞相。”
高太后指尖轻捻念珠缓缓道:“永昭陵覆土后,韩魏公因英庙多病服药之故,未曾辞相。永厚陵覆土后,方成就辞相佳话。其中深意,卿当明白。”
其实宰相出任山陵使后,辞不辞也看皇帝心意。韩琦在英宗时就没有辞,因为英宗帝位不稳。而在神宗时,便觉得你韩琦有隐患,所以通过帝师王陶出面将韩琦拿掉。
当然王陶是自以为能够取代韩琦的,牛逼轰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底,结果……上次进京时,还要看章越脸色。
不过对方元丰三年病逝时,章越也没给对方难看,给了一个体面的待遇。
思忖片刻,章越郑重道:“太后明鉴。若有臣子不识时务,朝廷自当有大臣效王陶之事。“
高太后闻言,凤目中闪过一丝满意。
“卿家思虑周全。“高太后微微颔首,“既如此,便依卿所奏。”
蔡确出任山陵使期间,章越什么时候令蔡确退位,就什么时候接替左相。
谈妥了待遇,章越也不轻松。
君子只谋其为不谋其位。
章越整肃衣冠,郑重拱手道:“太后容禀,臣虽不敢比肩司马公之清节,然于经史之道亦有微见。司马公宁辞枢副之职,甘居洛阳修书十五载,此等风骨臣实钦佩。然臣以为,治国之道贵在通变。“
高太后指尖轻捻念珠,凤目微抬:“章卿但说无妨。“
“臣观史册兴替,“章越声音沉静如深潭,“制度演进如江河奔流,多是顺流而下,鲜有逆溯而返。嘉祐之治虽称太平,然时移世易,其法已难为继。譬如行路,唯有披荆斩棘、架桥渡河,方能开辟新途。若遇歧路便思返程,终难致远。“
高太后手中念珠忽顿,章越此言一出,她也是动容,一旁张茂则也知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说动,能打动高太后的,也只有章越一人了。
高太后问道:“卿家此言,是要老身谨记大行皇帝遗命?“
章越伏首再拜:“臣恳请太后以官家遗志为念。一者荡平西夏、收复燕云,二者承续新法。此二者实为社稷长远之计。“
“新路旧路之说“太后沉吟片刻,念珠在掌心轻转,“卿言新路当勇往直前,老身却以为若见歧途,及时折返亦是智慧。免役法可暂缓更张,其余新法且容宰执共议。“
章越目光扫过太后手中忽紧忽松的念珠,心知这已是最大让步,遂肃然应道:“臣谨遵懿旨。”
……
章越步出后,果不其然遇到守在殿口的蔡确。
蔡确看了章越一眼,转身离开。章越明白,对方定已揣测到自己与高太后方才的对话。
蔡确走至章越面前,面若无事地道:“大行皇帝后,按规矩要向辽人告哀。”
“辽国若知……此事,多半会趁我朝内不稳,趁机讹诈。”
章越道:“持正是担心,辽国趁我国丧之时兴兵?”
蔡确点点头:“辽人之前一直留手,没有出兵河北四路。这一次若是再以讨要岁币的名义,要挟我等不出河东,而是出河北,怕是饮马黄河。”
二人缓缓交谈,章越记得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官家是三月病逝的,王珪出任山陵使,结果王珪五月份病逝,蔡确接替担任山陵使。但蔡确为山陵使后,却没有辞相的打算。
所以台谏便以山陵事为借口弹劾蔡确,令其下台。并指出宰相必须于山陵覆土后辞位,蔡确留恋权位,无视旧制。最后蔡确于元祐元年被罢相。
这个时空蔡确会不会循故事,在山陵使任后主动辞相?
章越道:“国丧时出兵本就是背信弃义之举,辽人不会如此不智。朝廷当选一个能言善辩,聪明机变之士告哀辽国。先礼后兵,谈不拢就打。”
蔡确点点头,问道:“当是如此,使节公以为何人?”
章越则道:“此乃宰相事。”
蔡确心领神会。
蔡确看着不远处的雍王和曹王对章越道:“皇太后与大行皇帝为母子,这半年来举动如此,反类有仇。”
章越看了一眼雍王和曹王,收回目光道:“持正多虑了。”
……
当初众宰相齐聚一堂商量遗诏进行修改,雍王曹王退避一旁。
章越也表示自己不是在职宰相,不便闻听也退在一旁。倒是张茂则作为高太后代言人,完全参与了宰相议论。
遗诏本是草草宣读了只是让太子登基为新帝,当时非常仓促,赶着先让二王和三衙将领先承认了新君再说。
但还有一版是要告之天下,必须是完整版,明日要在百官面前宣读的,其中很多细节问题还没有研究。
翰林学士曾布展开黄绫诏书,沉声道:“诸位相公,明日告天下之诏,尚有数处需议定。”
烛影摇红,众宰执分席而坐。张茂则手持拂尘立于屏风侧,目光在蔡确与司马光之间游移。
最首先一条高太后为太皇太后,向皇后为太后这都大家都没有异议。
但蔡确却出言道:“今德妃朱氏诞下圣嗣,但在遗制内却并无尊崇之礼,当添入朱妃!”
谁都知道,高太后非常讨厌朱妃,大臣们都是默认不写进去。
韩缜道:“但本朝更讲嫡庶之别,宗法之辨。”
章惇道:“唐宪宗即位时,嫡母郭太后与生母郑氏均被尊为皇太后。”
司马光道:“濮安懿王尚称皇考,何谈皇太后。”
司马光说得也有道理,濮议时英宗生父,尚被称为皇考,后折中称为‘皇’而不是皇帝。唐宋各自有各自制度,宋朝嫡庶之别更严。
当然为天子生母朱妃争一个待遇,与当年英宗为他爹争一个名分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蔡确道:“那也应当称皇太妃。”
司马光闻此不再说话,最后将朱妃称为皇太妃写入遗诏中。
然后就是高太后要权同处分军国事,这个没有问题,是官家病重时就指定,宋朝也一直有太后垂帘的传统。但司马光,韩缜主张将‘效章献明肃皇后故事’写在遗诏上。
此事蔡确不肯。
章献明肃太后是死后才还政仁宗皇帝。
此事商量没有结果。
曾布轻咳一声:“大行皇帝临终顾命章越之言,是否载入?”
章直,苏颂皆起身主张此论。
还有官家临终时说了几句话,顾命章越的话要不要写进遗诏中,就算顾命章越,平党项复幽燕及续新法的话,要不要写进遗诏中。
商量了一阵觉得辽国党项仍在,众人一致以为这话不要写了。至于续新法,也被司马光坚决反对,也没有写入遗诏中。
眼见这二事都没争过,章直道:“汉昭烈帝在遗诏中言‘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
“今也当效此例,当写入遗诏之中。”
苏颂颔首:“天子托孤,百官皆闻,不载反惹猜疑。”
之前反对的司马光没有反对,因为天子托孤的话,大家都听见了,最后众人没有共识,将此让张茂则禀告给高太后。
张茂则捧诏入内,片刻后返回:“太后懿旨——删‘效章献明肃皇后故事’,留‘顾命章越’。”
遗诏确认之后,明日宣读。
章越立于廊下得闻遗诏后,,望着殿内光影交错轻声自语:“太后……倒也算言而有信。”
官家病了大半年,对于天子后事都早有准备。
在二王和三衙管军拜了新君后,三省已是开始操办官家身后事。
譬如安排可靠人手镇守武备库等等,都要办在前头。
……
宰相们继续忙着,章越则已向新君告辞。
原先明黄色的帷帐已换作了素白之色。
新君一脸茫然之状,手足无措之感,眼里不时望向大行皇帝的灵柩,待从内侍得知章越要告辞时,有些惊讶。
官家左右是阎守懃和梁惟简侍立。阎守懃是向皇后的贴身内侍,梁惟简则是高太后的人,一左一右看顾不言而喻。
章越也敏锐感觉到,太子身边伺候的内宦,也是换了一批。
这些内宦原先都是高太后的人,现在都是新面孔。章越猜到这必是蔡确的手笔。蔡确是忠心,但不免忠心太过,这样的举动不是摆明了在说高太后的人不值信任吗?赤裸裸地挑拨祖孙关系啊。
高太后现在肯定对蔡确恨之入骨了。
难怪后史修奸臣榜,你名列榜首。
章越整肃衣冠,向新君深深一揖。
在阎守懃和梁惟简注视下,新君语带伤感地问章越道:“建公得爹爹……大行皇帝顾命,是朕的武侯,为何匆匆辞朕而去?”
章越温声道:“陛下,臣不敢喻为武侯,若是可以,臣愿自比王猛。”
新君疑惑:“王猛?”
章越微微笑道:“陛下可知王猛释褐之前,作何营生?”
新君摇了摇头,章越道:“好教陛下晓得,王猛年轻时卖畚箕为生。”
章越知新君不懂畚箕为何物,伸手虚握,作了一个铲土倾倒的手势。阎守懃和梁惟简都知道章越出身寒门。
而王猛虽出身微贱,却辅佐苻坚成就霸业,章越以此自喻,既谦逊,又暗含深意。
新君莞尔道:“英雄莫问出处,汉昭烈帝也曾以织席贩履为业。”
章越含笑颔首道:“臣谢陛下,无论织席贩履,还是卖畚箕,都是走南闯北的营生,开拓了眼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最要紧是能放下身段与人打交道,从中体察民情,晓得天下百姓的所思所虑。”
“政求民便,能合各人之私者,方能成天下之大公。臣与陛下初次相谈,诚以此肺腑之言上禀。”
新君道:“建公之言,朕受教了。”
“臣不敢。”章越当即起身告别。
“建公留步!”新君突语。章越问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新君突看向灵柩道:“朕再也看不见爹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