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眼神放空,似乎开始回忆过去:“我本名张恨,本是当朝上林三官之一的辨铜官,执掌铸钱事宜,后因卷入朝廷纷争,全家被贬漠北。漠北苦寒,我一家人在犯人营中,实在熬不下去,我便带着家人出逃。一路上老老小小,病的病死的死,最后逃出来的,只剩我和我妻子。眼看就要逃出去,却被官兵追上了,他们——”
他的声音忽然颤抖,眼中的灰暗变成一束强烈的光,光中带着仇恨,好像要将谁拆骨扒皮吃了一样。
他定了定神,接着道:“他们不是人——糟蹋了我的妻子,打断了我的腰身,逼我吃马粪折辱于我——我和我妻子,被他们在烈烈寒风中折磨了几个时辰,我终于,昏厥不醒……醒来才知道,我被游猎经过的主上救了。可我妻子……”老者捧着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我望着佝偻的他,没想到他竟有这样惨绝凄凉的境遇。我惯不会安慰人,更何况,面对这样凄惨的人生,大概也没有什么话足以安慰。
他抹干眼泪,接着道:“我妻子……不堪受辱,跳崖而亡……我一条残命,本也不该留下来,可是主上待人和善,同情我的遭遇,日日与我交心而谈,我渐渐才有了生的念头。我没什么本事,只会辨铜,想要报恩,却连刀剑都拿不起。休屠族虽臣服宋氏王朝,但朝廷根本管不了这么远,漠北一带,部落纷争不断,靠的还是刀剑夺领土。我一心要报恩,终于,被我等来了报恩的机会。我在漠北大冶山发现了大片的铜草花,铜草花生处,底下必蕴藏极为丰富的铜矿,有了铜,就能制钱,有了钱,就能招兵买马,壮大实力。我上禀主上,主上听了很高兴,任命我负责开采铜矿……谁知……矿藏还未开采完,灾祸就来了……
那一日,我在大冶山开矿,忽然,主上的亲兵侍卫卧血赶来,说有兵马联合周边部落掩杀主上,主上遭遇伏击,已是魂归西土。王庭大乱,主上命他们带着王后躲到大冶山避祸,大冶山荒僻,或能躲过一劫。主上嘱托我照顾王后,王后当时已身怀有孕,是主上唯一的血脉。我带着王后躲进大冶山矿洞,安置好后,随亲兵回返王庭,替主上收尸。谁知那些人丧心病狂!竟斩下了主上头颅——!我遍寻不着——遍寻不着啊——主上——”
他哭嚎起来,声音比淮寒城夜晚的风声还凉戚。掏光了心肝一般。
“将主上草草殓葬后,我回到大冶山,那矿洞竟塌陷了!是天要亡这休屠一族啊——连一丝血脉也不给主上留下!——那日竟逢山体地震,王后,王后和主上血脉就这样被活埋了——呜呜呜——那日,那日连天都泣血,月色暗红,如血一般铺满整座大冶山——”
月色暗红?!
我心中一惊,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你说那天晚上,月色暗红?!”
张恨含泪点点头,万分悔恨地低下头。
我回头望向水书先生,脚底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
水书先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先听张先生说完。”
张恨继续道:“后来我逃出了大冶山……在城里四处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日的兵马,是王宋派去的,朝廷不满休屠私开矿藏,害怕休屠坐大,独霸北方,想要夺取大冶山铜矿——没想到啊,我是万万没想到啊,主上救我一命,却因我而惨死,全族陪葬……若主上没有救我这条贱命,若我没有发现大冶山铜矿,该多好啊——苍天啊——孽啊——我这条命——就是孽命啊——”
他哭着哭着,猛烈地咳嗽起来,最后竟咳出血来。可是他一点也不在意,继续道:“王宋之师,行此不义之事,又畏惧主上生前威猛,唯恐他死后作乱,竟砍掉他的头颅,不知放到了何处——我这些年来,遍寻不获——后来听说主上魂灵缠留淮寒城,我便来此寻他。我找了道术高深的观花婆,他们告诉我,主上就在那无名庙中,我便留在淮寒城,相伴主上。谁知后来又传出风声,谓休屠亡魂乃极凶鬼灵,若能收伏,无异于收下一位战力强盛的鬼将军,即便不能收为己用,若能炼化,也能得功力大涨。此种流言,不知因何而起,传遍了整个漠北。隔三差五就有道人、术士来到淮寒城,想要收伏主上魂灵,这些人,死不足惜!来一个我杀一个!”
他红了眼,恨得咬牙切齿。
静了静,他看向我:“事情就是这样了。”
故事说完了,张恨说得很诚恳,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似说非说的。
凌瑞津挑了挑桌上的一颗果子塞到嘴里,边吃边含混地问道:“那你这火寒掌,和这休屠百鬼阵,谁教你的?还有休屠镇族之宝,祭天金人,哪儿去了?还有,你说你答应休屠王,往事绝不再提,放休屠一族平安往生,可休屠王死的时候你压根不在跟前,他怎么跟你交代后事?老家伙,你该说的好像都说了,关键的又都一个字不提,挺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