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泠泠性子跳脱,又是裴正阳的幺女,这关着的日子久了,听多了兄长姐姐们聊过外面的事,又见过爹爹那些山川游记之后,便大着胆子,撺掇着几个师兄带她出了山谷。
龙谷往西十里是一处险恶的山隘,但裴泠泠从爹爹书房的地图上曾经看到过,只要她能越过山隘,再穿过一片桃花林,便能去到外面的世界了。
外面红尘滚滚,何其繁华,爹爹为何要拘着我?裴泠泠百思不得其解,过山隘时也是卯足了劲,半点累和苦都没喊,哼哧哼哧地跟在两个师兄屁股后头卖力地走。
他们没想到的是,夜幕之后的山隘如此恐怖。
密林中闪烁着绿莹莹和红彤彤的光,猛兽一点点刨着土靠近的声音,蛇吐着信子在草丛中蜿蜒的声,此起彼伏。
三个少年人虽然带了火折子,可那微末的光却并不足以吓跑虎视眈眈的野兽们。
“嗬——!嗬——!嗬——!”
突然,不远处有火光渐近,且能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喝着。
裴泠泠其中一个师兄叫游澈,习的是龙骨棒法,他舞着手中的长棒,谨慎地看着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在看清来人是一个面容俊秀的少年郎之后,稍稍松了一口气。
火把的光一下子就照亮了丛林。
猛兽与巨蟒随即隐入叶片之后,转眼间就销声匿迹了。
“几位怎么深夜在此?我道怎么前头有光,原来没看错,是真有人。”当时的沈泽言年轻气盛,少了一些沉稳,却多了许多热情,“若是不嫌弃,便随我去我的住处吧,此处一入夜,便会有许多猛兽出来觅食,你们手中的火光太微弱了,他们不但不会受惊,反而会跃跃欲试。”
“如此……便多谢了。”游澈护着身后的裴泠泠,抬手朝沈泽言拱手道:“在下游澈,这位是我的师弟谭慈,以及——”
介绍到裴泠泠时,他卡了壳。
面前这个人虽然生得正气,举止也得体,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敢将小师妹的身份坦诚。
“我是他们的小师弟,我叫裴麟。”裴泠泠抢话道。
此行她是做了男儿打扮,一路跋涉,风尘仆仆的,再加上这夜里无月,仅有火把的光照着,一时半会儿倒还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来。
“我叫沈泽言,师从仙阳宗宗主秦无咎。”沈泽言又是一礼,温和地自我介绍。
此时的沈泽言并不知道,面前这个扮成男孩儿的小姑娘到底有多厉害,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和她死死纠葛。他只知道自己若是将面前三个少年留在这密林里,明日便只能看到三具尸骨了。
于是,沈泽言带着裴泠泠三人回了自己与师父秦无咎的茅屋住所。
秦无咎白日里去镇上会友,要到后天才回,所以茅屋里倒也能勉强挤得下四个人。只是裴泠泠到底是个姑娘家,不便于他们挤作一团,便抱着铺盖找了个由头睡去了外间的矮塌上。
夜里,沈泽言梦里梦醒地听到有人在哭,一睁开眼,就看到院子里坐着个人,抱着膝盖望月在流眼泪。
“怎么了?晚上的时候在林子里吓着了?”沈泽言走过去,发现是那个叫裴麟的孩子,便坐在他身边,好言劝道:“看你们三人的穿着也不像是附近猎户的孩子,应该是哪个宗门里的吧?桃花源外很乱,尤其是夜里,你们三人不该这么莽撞。”
裴泠泠双眼红得像兔子,她抽了抽鼻子,扭头问沈泽言道:“你是为什么在这儿?这茅草屋如此之小,还没我的耳房大呢,你就不觉得无趣吗?”
少女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了许多,沈泽言还真就没听出来异样。
他唔了一声,回答道:“我与师父在这儿是为了练武,精进武道。他说我年纪已经很大了,若不虔诚专心,便会耽误了我这一身上好的根骨。”
“你不觉得无聊?”裴泠泠瞪大了眼睛,又问了一句。
沈泽言摇头,说:“世间有趣的东西很多,对于我来说,除了练武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们是我牵挂的以外,其他的便只是浮云了。”
“既然你牵挂他们,又为什么要离开他们?”裴泠泠继续问道。
为什么?
这个问题沈泽言在离开家的时候就细细想过了。
当时师父告诉他,他命中带煞,若是留在沈家,而又不通武道,那么必定会给沈家带来灭顶之灾。而若是他愿意离家学武,他日便会为日薄西山的沈家带来一线生机。
沈泽言早熟,很多事在学文之前,他就已经懂得了。
所以他信了秦无咎的话,义无反顾地跟着他离开了沈家,这一走,便是三年。
“因为我离开他们,才能保护他们。”沈泽言如此回答道。
裴泠泠哼了一声,将脸埋在双腿之中,闷声说道:“我头上有七个哥哥,两个姐姐,可我父亲却独独要我来守家中至宝,哥哥和姐姐们都能偶尔出去,只有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到过外面。”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出来一次,这刚出山隘,就遇了险,差点葬于猛兽之口。
“我也想出来看看呀?山底下有各种好吃的,好玩的,爹爹不允许他们带东西回来给我看,也不允许他们和我说起外面的事,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哥哥和姐姐们才能悄悄同我说几个故事。”
她说着说着,眼泪润湿满襟。
“想吃糖吗?我妹妹喜欢吃这种糖,不管她哭得有多凶,只要我拿出来,她就不会哭了。”沈泽言从怀里摸出一块被糯米纸包裹着的糖,递给裴泠泠。
甜腻的香味是裴泠泠从未闻过的。
“拿着吧。”见裴泠泠犹豫,沈泽言便将裴泠泠的手拖拽过来,掰开了放她手掌心,接着说道:“这是最后一颗了,也不知道后日师父回来时,会不会给我再带上一袋。”
裴泠泠攥紧了糖,鼻翼耸了耸。
那夜糖的味道,以及沈泽言的温柔,足以让裴泠泠记一辈子。
而她也的确记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