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排场和动静一时半会儿是传不到沈娇娘这里的。
此时,她和姜越之分坐在潘玉的前后,一边盯着外头的动静,一边继续拷问潘玉。
可怜潘玉本来是听到自己手下的人的动静,刚生出一点希冀来,却立马又被沈娇娘给扑灭了。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潘玉在沈娇娘坐定之后,立马就交代了姜家这些年的事。
大事小事,事无巨细。
原来,早在重阳公主李渔出事之前,姜家其实就已经有人嗅到了兵败的迹象,遂提前送走了自己的几房子嗣。
这人,就是姜家当时的二房老太公——姜平懿。
姜平懿不是长房,又不是家主,在姜家说话向来没有什么地位,也就自然而然的做不得数。所以即便他觉得姜家不该支持李渔以下犯上,不该在春明门埋伏,也不得不在面上顺从。
李渔出事之后,姜平懿被拦腰砍死在朱雀大街上,跟着他一起死的,还有他二房的子孙。姜平懿死后,他与他的子孙们的尸体就那么随意的被弃在街上,没有人敢去收拾。
最后是京兆尹下了令,才有衙役抱着席子过去,卷了卷,抛去了乱葬岗。
而姜家长房却是因为事关李渔谋反,没有被这么当街斩杀,好歹换取了几分体面。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母亲的温和,这份温和即便是在对着姜越之来说,也依旧存在,叫姜越之说话行事,多了几分顾忌。
“我追着诡魇的蛛丝马迹寻到这里,遇见夫人,自然是想要知道夫人是谁。”姜越之谢过妇人给自己倒的茶后,继续说道。
妇人笑了笑,说:“我只是姜家的一名仆役罢了,当年侥幸混在那些带小主子逃过一劫的人的队伍里,得了一命。如今姜家已然安定,这做仆役的不需要被禁足,自然是可以出来闲散度日的。”
“姜家想做什么?”姜越之追问。
无外乎是想要报仇,想要重回世家之首,想要拿回自己的权柄与荣华富贵罢了。
想到这里,妇人眼中有些许的疲乏,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姜家当年罹难,剩下来的小主子想要做什么,不难猜想。若是山河安定,我们这些做仆人的好歹还能劝上一劝,眼见着处处战火缭乱,我们便已经没有立场去劝了。”
“夫人为何愿意对我说这些?”姜越之眯了眯眼睛。他知道姜家人对自己的怨恨,这份怨恨纵然与姜越之本身无关,但其所为姜家带来的耻辱和嘲笑却是实实在在的。
妇人抬手举杯喝了一口茶,就着那氤氲升腾的热气,开口道:“因为姜国公问了,不是吗?小妇人没什么本事,能到这儿来,也只是因为心细,得主子垂怜。”
如今主子一夜未归,来的却是姜越之,就已经说明了一些事。那她这个被带出来的人还有什么需要抵抗的吗?况且,刚才她所说的话,都是只要姜越之去查,就绝对能查到的。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方回答,兴许还能换取一些好感。
姜越之沉吟片刻,说:“听刚才夫人所说,想来夫人也是性格温和,喜欢平淡生活的人。如今西北战事纷扰,万千百姓受难,流离失所。我等于南北之间奔波,所为不过是一个山河安定,夫人若是能搭把手,不单单是在下对夫人感激不尽,这万万计的百姓,同样会对夫人感激不尽。”
“姜国公说笑了,我能搭什么手?我方才说过了,我不过是一介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小妇人,原本是不许离开那儿的,只不过是亦恂大人需要我照顾,我才有幸被他带出来的。”妇人虽然温和坦诚,但言辞中还是有着底线。
“姜亦恂就是诡魇?”姜越之从妇人无意之中透漏的信息中,抓到了诡魇的名字。
妇人便点了点头。
但姜家可不只是一个姜亦恂在涪州,那日姜越之与沈娇娘在府衙殓尸房的台面下躲着时,听到的那个自称姜家人的年轻人必然也还在。
于是,姜越之笑了笑,说:“如今夫人身边的桎梏已除,我送夫人离开此地,如何?”
“我离不开的。”妇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因为城中还有一个姜家人吗?又或者说,不止一个。”姜越之飞快地问道。
见瞒不住姜越之,妇人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回答他:“是,姜家的人出门,向来是两位大人一起,他们互相之间既是帮扶也是监督。亦恂大人与则冲大人是一并出来的,只是他们之间不和,所以则冲大人并不住在我这儿。”
妇人有问必答。
到最后,姜越之突然问了句:“夫人虽然只是一介仆人,但却仍然是姜家人,为何不怨恨我?”
“怨恨有用吗?”妇人抬眸看他,说:“怨恨只会让一个人变得丑陋,红尘滚滚,美好之事、美好之物何其多,若我将本就不多的年岁花在怨恨一事上,这人世间便少了许多的趣事。更何况,此时又如何能怪到你头上去?”
“姜国公,我不恨你,因为你并不是当年那事的主导者。今日我坦诚于你,是因为我希望将来姜家重蹈覆辙时,姜国公你可以网开一面。”妇人如实说着自己心里的想法。她不认为姜家可以颠覆李家的王朝,也不认为此种颠覆是好事。
“我杀了姜亦恂,你也不恨?”姜越之起身看她。
妇人摇了摇头,说:“杀人者,人恒杀之。”
这个杀人者,既可以说是姜亦恂,也可以说是姜越之。
“那么最后……请问妇人,可否告诉我,姜则冲的下落?”姜越之拂袍迈出几步,走至门口后,又转身问道。
可以说的,妇人一直直言不讳,而不能说的,她也从不走漏只言片语。
没能得到回答的姜越之离开了,但此行他的收获颇丰,至少他知道姜家内部肯定是有着不少人希望就此安定余生,不希望重新介入到权力漩涡之中的。而且,从那个妇人所说的话可以听出,这场针对李绩的动乱里,必然有着姜家的身影。
那厢,沈娇娘别了府衙官兵之后,回身去茶楼,在路上就遇到了姜越之。于是两人同行,转而前往康由校的府邸。
康由校本就是称病在家,结果休息清闲都没落着。先是郑家人蜂拥而至,朝着要他给个说话,接着又是姜越之和沈娇娘两个煞星敲开了他的门。
“姜国公,下官该说的都说了……下官真的是被逼无奈的啊——!”康由校额头上绑着一个白麻布巾,形容憔悴地卧在床上。
他床边是夫人刘氏在照顾着。
刘氏瞧着姜越之和沈娇娘,白着脸,行了一礼,在康由校的首肯之下匆匆出去了。
待到刘氏出去之后,康由校继续说道:“两位,要惩要罚,下官都认了,只求不连累家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好?”
姜越之抱臂走近了些,说:“康大人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如今康大人帮我们解开了一个大谜团,我等要谢谢康大人才是。”
床上的康由校自然是脸色瞬间惨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