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宴秋轻轻笑了一声。
自从离开精诚之后,这一路的旅行,似乎让段宴秋的情绪好了很多。
春夏知道,他在寻找治愈自己的方法。
段宴秋又坐下,两个人并排而坐,一个坐在秋千上,一个随意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两个人百无聊赖的看着操场上意气风发的孩子们踢足球。
说是操场,其实就是一块凹凸不平的草坪罢了。
这边环境很是艰苦,学校还是政府出资盖的,很是简易,只能勉强遮风避雨。
村里所有的孩子们都在这里上学,可总人数才不过二三十人,也不分班,所有人都一起上课。
有的孩子上下课要走好几公里,她曾听见他们回家路途唱歌的声音,无忧无虑。
这些孩子的父母多数出去打工,只留爷爷奶奶在家种点粮食之类,虽然政府免了学费,可还是有很多孩子宁愿帮着在家干农活,也不愿来读书。
山里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段宴秋不由叹道:“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贫穷的地方。中国发展成现在这样,竟还有孩子光着脚来上学。”
春夏淡淡说了一句,“贫富差距过大,你我的眼界也太小。”
旁边段宴秋沉默良久,突然说了一句,“陈琛说他小时候也是这样。上下学得光着脚,走路还要十几公里。”
春夏听他突然提起陈琛两字,心中诧异,却见他面色平平。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却染上了些许氤氲。
“他说他小时候很苦,到镇上读中学的时候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肉就是那种肥肉渣子。”
段宴秋手里玩弄着一根狗尾巴花,视线有些飘远,“他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杀了一头猪都凑不够学费,剩下的钱是村里人一分一毛凑的。所以他总跟我说,只有读书,才是人唯一的出路。”
佟春夏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
风一吹,她的长发也飘起来。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段宴秋。
“我以前不理解,可到了这里,我突然有些理解他了。”段宴秋轻轻一笑,他淡淡的瞳孔里满是山峦的倒影,他抽回视线,落在春夏的脸上。
“我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写那封举报信。”段宴秋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可怕,“他经历过这些,他知道我父亲做的那些事情,毁掉了很多像他一样的寒门子弟唯一逃离命运的机会。他一直追求的是他心中的正义。而且我也相信,他跟我爸工作了那么多年,在写那封举报信的时候,一定犹豫过,挣扎过。”
段宴秋恍然一笑,“对了,你应该不知道我父亲当年贪污的基本都是希望工程和低保发放之类的项目专款吧。”
春夏抿唇,半天才问:“那你恨他吗?”
段宴秋看了看远方无尽的天空,大凉山的天蓝到几乎纯碎的地步,万里无云,一片深邃的蓝。
“我应该恨他的。”段宴秋低声道,“他亲手送我父亲入狱,让我父亲死在监牢里。我妈妈死在逃跑路上,我也落下了终身残疾。因为他,我没有了家,同时也跌到了人生谷底,见识了世事无常和人心凉薄。”
他的手又开始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的左膝膝盖。
“可是我又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因,也不是果。错的从来只有贪婪的人心。真的要怪的话,我只能去怪我爸,可是他已经死了。”段宴秋摊手,脸上有令人心疼的冷静和无奈,“你看,我谁都不能怪,要怪只能怪命运。”
春夏静静听着,心里却划过了一丝浅淡的疼。
她有时候真的很恨上天,为什么独独给了他这么多的苦难。
春夏只能道:“段宴秋,不用勉强自己。虽然他做了正确的事情,可是并不代表他没有对你造成伤害。所以你用不着非要原谅他或者非要恨他,我想无论你选择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他,那都是你的权利。”
段宴秋轻轻摇头,眼睛里似有细碎的银河,他整个人就这么轻松的坐在山峦之间,眉宇之间有一种释然的苍凉,“我不恨他,也不原谅他,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他。我想,这个应该叫算了。”
春夏长长的沉默过后,才道:“段宴秋,你释然了。”
“没错。”段宴秋起身,甩了甩湿透的衣衫,他脸上有笑,“你的治疗方法很有效。春夏,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心理医生。”
春夏盯着他,笑意盈盈道:“那想请问一下这位先生,既然您的心病已经医好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呢?”
段宴秋挑眉,“怎么,想家了?”
春夏抿唇,似欲言又止的抓了抓头发,“我是觉得这里条件太艰苦了,过十几天还行,要是再呆下去,我感觉我都快要长虱子了。而且吧,那个床也太硬邦邦了,睡得我腰疼。”
段宴秋笑,“你要是想家了,我们可以回去。”
春夏笑嘻嘻的反问道:“你不会觉得我很娇气不能吃苦吗?”
“你哪里娇气了?”段宴秋蹲下身来,视线与她平齐,“再说你小时候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跟我在一起,难道还要一直吃苦吗?作为你的丈夫,我有责任有义务让你过得衣食无忧。”
春夏点点头,“行吧。那你既然提到衣食无忧了,我就顺便说一句,我想吃排骨。”
段宴秋挑了挑眉,“在这里?”
春夏认真道:“对啊,我现在就想吃。”
“那怎么办呢?”段宴秋好看的眉毛皱成一团,他思考了一下,然后才道,“要不我开车去村长家看看,或者我干脆去买一头猪,现杀了?对了,听说这边的烤乳猪还挺有名的,是当地的特色菜。”
“啊?”春夏拉长了语调,“小猪猪那么可爱,一定要沾点辣椒吃。”
段宴秋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那我去了,你等我。”
春夏挥挥手,“去吧去吧,我等你和小乳猪。”
刚走两步,段宴秋的衣服一角便被一只白皙的手给拽住了。春夏拽着他,又不让他走。
“那个…我解释一下……”春夏清了清嗓,脸上竟有一团很浅的红晕,树木摇晃,树影斑驳的落在她脸上,竟让她脸上有一种少女的娇憨之气,“我先申明,不是我娇气吃不得苦,实在是你女儿太娇气。还有,也不是我想吃肉,是你女儿想吃肉。”
终于,段宴秋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缓缓的转过身来,似乎耳聋眼花了一般,眉头皱得很紧,“你说什么?”
佟春夏叹气,两只腿在秋千上晃来晃去,“没听到就算了。”
段宴秋一下子蹲在她跟前,两个人四目相对,那人像是呆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春夏终于慢慢皱眉。
完了,孩子爸爸傻了。
于是,春夏凑上前去,很真诚的提醒了一句,“对了,孩子应该是你的。”
手突然被抓紧了,春夏叫了一声,迎上那人颤动的瞳孔,那人终于说话了。
“你确定?”
春夏无语望天,“确定吧?”
段宴秋一脸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庄重,“别开玩笑,你姨妈一向不准。”
“我拿试纸测过了。”春夏伸出明晃晃的三根手指,“测了三次,阳性。”
段宴秋面色不变,只是他突然喉头一滚,咽下了一口口水。
“不是我怀疑你啊,我只是想确定一下,那个试纸你用正确了吗?你知道怎么用吗?”
春夏终于——翻了个白眼。
她瞪着他,双眸微眯,“我听出来了,你是不打算认账。”
“别闹。”段宴秋双手捧着她的脸,固定住她的视线,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相当执着的一字一句问,“我只是不想空欢喜一场,所以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确定吗?”
“等等。”说罢他又不等春夏回答,开始自言自语,“你这几天胃口时好时坏,不爱动,坐着都能睡着,还有你突然不喜欢吃甜的了——”
佟春夏听着他在那儿喃喃自语,像是魔怔了一样,春夏突然有些担心了,“那个…段宴秋…你稍微冷静一下……”
段宴秋仰头,面色无波无喜,沉声道:“我很冷静啊。我只是在合理推测。”
春夏视线往下,眉梢一扬,“那你腿抖什么?”
“累的。”段宴秋站起身来,春夏发现他整个人站得笔直,像是罚站一样,三十岁的男人此刻手足无措的像是个犯错的小朋友,一时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
春夏心里觉得十分好笑,面上却绷着,只是很平静的说了一声“哦”。
段宴秋转身就往回走。
春夏一头雾水的盯着他的背影。
不出半个小时,段宴秋就提着行李箱从他们住的房间里出来。
春夏惊得站了起来。
这么短的时间里,段宴秋就已经收拾了自己,顺便收拾了行李,还一副现在就要打包走人的样子。
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发出“嗤嗤嗤”的声音,段宴秋拖着行李箱走到她跟前,那人忙得满头是汗,面色十分冷静,对她道:“走吧。”
春夏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她笑得前俯后仰,仿佛整个山上都回荡着她的笑声。
段宴秋一本正经的问:“笑什么?”
“段宴秋,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激动啊。我刚才看你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还做在那里发呆。我就是觉得…太搞笑了……”
段宴秋很冷静的纠正她,“我没有。”
“我都看见了。”
“我没有特别激动,只是一般激动。”
“行行行,但你确定我们现在要出发?”
“当然,先去市里的医院检查确定,然后坐最早的飞机回家。我刚才已经给孙阿姨打电话了,让她明天就过来照顾你。对了,她说她认识一个阿姨,儿女双全,性格也好,专业照顾孕妇产妇的,我让她明天带过来我面试。还有,我需要尽快买点生产育儿类的书,婴儿床也得赶快买,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佟春夏乐呵呵的听着他像是一个家庭妇女般碎碎念,心里温柔得一塌糊涂。
风吹过来,那男人穿一件白色长袖衬衫,看起来很干净明亮。
一如她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