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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百万年魂环

“怎么看剽窃?”

“不敢怎么看,老眼昏花,看什么都有失偏颇。”

“倒想听听,且当抬扛。”

我不喜欢跟小伙子对谈,他们老问一些稚气问题引你放话,你稍不谨慎便倾向于自以为是地给出观点,尽管是深沉思虑、深入浅出的观点,背后牵涉各方面在不同时期的理论体系,却不被尊敬,陷阱呵,我说:“别处闹去吧。”

“恐怕给不出独立思想,脱口便是前人咀嚼过的骨碎吧。”傅讪笑而去。

当时听他这句话,不起波澜,过后愈发怒忿,臭小子——难道你看得出圆桌的倾斜?你连眼睛鼻子,你走路的姿势都倾斜了你怎么意识到?

傅离开了,恰时一盏灯熄灭在黎明时分。

傅在不懂事的年纪就写文章了,前文提及过他善于营字造句,他写过颜色的意义、风的情感和马桶刷的尊严,越写越狂热,卖弄字里行间的怪诞想法,这样他能使岁月存以自己的灵魂。他跟我不一样,我是不像活着地活着,他是死了很久,想活着才活着而已。有一天,他终于感觉写文章无趣:长久以来标新立异,一度以文字狂欢,是在无数先辈的阴影下伸出瘦弱的臂膀而已,才意识到每一个字都潜藏着诅咒,至于他,其实从无作为只是一只傀儡。于是他发现周遭也挤满傀儡……他们在重复、戏仿、听令和按部就班,光灿灿的空间里遍布灰影,深浅不一,把这些灰影一层一层隔去,谁也不成其为自身。幸而,傅没有陷入悲观主义的境地,他为信仰而信仰,起而不舍地朝拜原创,以陈旧的文字,以老态龙钟的世界。眼下关于剽窃的文章,是他的举措之一。

朝拜,是一种诗性行为,它允许一定程度的科学与理性但有严格界限。所以不应去论之以理,按此,前文的《八月之光》引语后,可续以下内容:

“一位有失偏颇的老家伙被困在海报里,他自作聪明地与路人对话又驱赶人家,暗嘲路人知识太窄了,总以‘你到了我的年纪或许有幸觉悟同等真理,而不是现在故作老练地问这问那’去应付之,他洞穿一切,看得出那个位置无论放置什么都会发生倾斜,他像老财主把真理及其解释藏在地窖,殊不知老人们都可悲地定格在这一举止。”

傅从日记里摘出这段话,作为文章的第二景点。他继续探讨该文本结构的任何可能,鉴于写作是枯燥的事,不在此赘述;跃过常规铺垫,但不可忽视这其中渡过漫长时间:可能是一天,一天里无底的时空间隙,跃过它。现在,傅原本可以不想活着,暂且死亡,但赖于文本构建,他要以日常生活的自己现身,有些媚俗,有些中途易辙。

傅之所以对一张海报有兴趣,是因为他畏惧纵深。人,他能看见、听见的,甚至不察觉便错过的任何人,其内都是幽暗的纵深,任何人如果非要一个最恰当的生存缘由,便是不断把纵深内的游离之物投射出去,浅者或留影自己无知的面貌于摄像机,或藉着流行的娱乐方式抒发私情(多滑头啊);较浅者之上的,吟吟伤媚媚俗,把自己作供他人泄“欲”的公式,纵使不断变换,同义反复——此即流行文化。它浪潮继往,让人们错觉经历了很多,已往那处挖得纵深,其实反而是填埋自己。

不过,纵深有没有意义呢?它的表面往往是人们愿意展示的一面,倘若纵深即隐藏,每个人所隐藏各不一,时刻又变换着……人与人组成的世界,是多么幽暗复杂的迷宫啊!至于原创的东西,似乎有,但它即生即死,随时变换,难捉摸。傅写文章正是试图捕捉它,无奈连绵的文章总能在别处找到相似,它只是临时的在场,各自代表着不定的外界;似乎没有,纵深只是一条通道,所有通道相连结,指向世界尽头,亦即最最深处从不被展示的东西,它或许就是原创。

他的日常生活是向自己提供敌意,向物质的文学性,向一颗仙人掌。建立在敌意之上,原创又有什么意义呢?况且,时至倾向于理性逻辑、科学实验、演绎归纳、符号诠释万物的今天,人们也不在乎纵深深处,更狂热于爆炸,相比之下他只是一个酒量极差的酒鬼,于是,才沦落到街道更一张海报对话。

“毕竟纵深其实是假象造成的,先有假象,后有纵深。”

他还年轻,高举铁铲,跃进大裂谷,要挖通这世界。“没有尽头,只有共通!”他说。孩子,擦亮你的眼睛罢,没有纵深这回事,只有陷阱和装置。

傅已离去无踪,他明日、中午、毕生的命运被我衔在嘴里,他却再也不回来看看这张海报,去写他关于剽窃的文章了。由我来宣读他擦肩而过的真理吧,我们从传说入手:很久以前有一块地方,任何圆桌只要放在那里,都会发生倾斜,它是漩涡,终日散发着腐朽味道,卷席路过的浪人;也是黑洞,连黑暗都被撕裂——那是我还嬉戏在溪边的年纪,长辈津津乐道——众神创世时,各有各的无辜和私念,经历漫长争斗,激起地震与海啸,之后妥协出这块无法地带谁也不能碰,它是终身为了公正而让与出来的处女地,野蛮生长,与中世纪、资本主义文明同等享受阳光和祝福,众神不让彼此触碰它,便粉碎了散落在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欲望、民族意识和午餐肉皆沾满这些粉末。看吧,我们身上有细微一部分,是神让与出来、从创世之初直到如今也从未被触碰的,它不一定代表洁净,只代表原初。结果,倾斜随时发生在我们身上,众神无能为力,这是众神的正义原则之一。

孩子,你的敌意对了,可是在充斥敌意之间的真理面前,你大张旗鼓什么纵深,只是别扭的祭舞罢。你写关于剽窃,多费劲儿,我的凉席下有答案,给你参考参考。

其实,没人生来就想表达什么,在于他们想凑热闹,好比一只单细胞诞生,别的物就竞相活了;它动一下,它们按捺不住大打出手,物种大爆发有先后吗?没有,迟早要生要动的。于是,千万魂灵向这颗星球横冲直撞,我们是宇宙中的永恒与尽头,对分门别类的艺术引以为傲,不向寒冬夜行的雷电作哀嚎,游走在匪夷所思的黑暗中交换真理并预测地球的死亡日期,我们建构起上百种符号群和无数伟大工程,又藉着深沉的知识将短暂的文明射向太空……只为一场丰盛的聚会,我们仅仅在此一聚,很快就要散去,到下一颗星球,迅速建设起文明,毁坏它和灭绝我们自己,再散去……你何必在狂欢中指责谁剽窃什么呢。

〷他会冷笑我故作深沉、故弄玄虚,他心安理得吗?难道面对垂死的午后心无余悸?我说,他是倾斜的表现之一,是被误会的贵重物品……

傅当然听到了,他正散发着焚烧的气息。

他最后一丝容忍是瞪着破败的海报,嘲笑我拙劣的构图与商业含义,“你能看见的街道有多悠长?记得住哪几颗狰狞的眼珠?你怎体会我一边驾驭钢笔尽管只剩两滴墨、一边咽下流血纸团的境地?你凭什么居高临下,临得起?”

“激起你的火焰,而伤口与我无关。我何德何能穿过墙洞挑战你?你的决斗者成千上万,以文章,以性爱,以命运的玩笑。”

傅转身离去,自从那个凌晨,他再也不来这条街道。

我有预感,这位年轻人啊,他背负着憎恨来探望我,我禁不住怀念他当初自不量力问一句“要说”,敲破我们两个世界的壁垒。他本该在以后说“几个好朋友”时可以顺便提起我以遮掩孤单的现实。

他也确实击溃了我,只是没发现而已。每当夜幕降临,我舍弃墙洞,从另一面墙观看外界,我能敞开帘子,钻出脑袋遥望街道一方的尽头,是新月东升的一方,能看见广袤无垠的天穹相约暗下、暗下,晚霞渲染出浓郁的末日迹象。我总怀念,傅啊,倘若你不绕开一具尸体,而是眼看它腐烂;我总叹息,你何必经历这样的秋冬,然后流放我倾斜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