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停电持续两个小时,但根据具体住户的记忆略有差别,比方说七楼吴先生因过度受惊而心肌梗塞致死,他在本大厦以惧黑成名,随身备一支手电筒,屋里的墙与器具统统不可深色,看起来像是少女的住窝,就连酱油都稀成淡黄。他睡前用强光照射眼皮,所以睡梦总是一片猩红。死亡当天,他正要睡觉,开灯,缓缓闭眼。突一停电,受惊失神,伸手去摸手电筒,竟忘记放在哪,绝望地四处蠕动,最终紧张而死。吴先生惧黑一辈子,还要被黑困扰在生命尽头,可怜。他关于停电的记忆就是死亡的记忆。
停电当时,大厦负层亮起一盏盏手机的灯光,相互照耀,晃动,好比一颗颗新生的星体。
四楼那位夫人从负层走出地面,潮湿的空气混杂着餐馆通风口喷涌而出的油烟,灰蒙蒙的景象禁锢着像她这样没带伞又想奔波其间,她不急切,伫在亭子下躲雨,耳边挂着疲软的耳机,走来的人同样挂着耳机,走过的人不经意把耳机落在办公桌上了又返回去。她拒绝了眼前发生的噪声,戴耳机的人与不戴耳机的人事相互冲突,像明暗对比,冷暖相调。夫人站不住了,见雨没有消停的势头,才转身回到负一层。
负一层居然停电了,平日不起眼的“安全出口”指示灯亮起刺目的绿光。沿着出口的反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便走到一间书园,她留意到书店门口挤满顾客,长长的队伍从门口延伸至幽深廊道,没有谁抱怨、愤懑,他们来这里就为了组成队伍。玻璃墙内,一颗颗白灯晃动照明,素不相识的眼睛在狭小空间无所作为,只能不舒服地浏览书页,或逼仄地探索路径。然而我们听见此起彼伏的字句承接声,像季风带动群叶起舞,翻书时的惊奇被我们听见、传阅,循着柜位逻辑终于发现所求的书名时那股狂喜也被我们听见、传阅,队伍在书园门口溃散,渗进,一只只身影轮候参与不明确的听见、传阅。
据知情者回忆,这次停电纯属事故,供电系统完全没问题,请大家放心。之所以发生这种状况,是供电员莫名其妙失踪了,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未找到这位供电员,很遗憾。但没关系,他们已让新的供电员迅速顶替岗位。从字面上看,新“供电员”跟已经消失的“供电员”在工作经验、专业水平、笔画次数及读音等各方面皆不大差异。
四楼那位夫人看到这则消息后,告诉身边的朋友:停电当夜,她分明看见有一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混进负一层那所书园的队伍中。然而书园没有照明设备,只靠陌生来者的光亮探寻视域,她怀疑自己所见,说不定那是虚幻之觉。
但事实是供电员失踪这么简单而已吗?诸位习惯了被告知“就这么简单”然后听话,别忘复杂的方面去想……倘若你从不习惯往复杂的方面去想,一旦多想了,肯定因经验不足而想出一堆叫人笑话的观点,读者最常见“复杂的方面”有如阴谋论,阴谋论的说法形似合理,实质荒谬,它戴着面具叫你“醒醒吧,我才是真相”。你醒了,在睡醒之间,信了它,又睡过去。
正当你昏昏欲睡、寒夜的天空中零落一朵朵白雪,树的枝杈穿刺月亮与星空,供暖系统默默支持少数人继续损耗自己的生命,孱弱的互联网黏住、勒死的躯干形体不一,我随手从中一抹,也算拼贴戏仿的代表作。今夜,人们裹紧棉被睡了,棉被又瘪又硬,床板下的蟑螂仰躺无力,一边为自己祷告,一边聆听衣柜内未折叠的争吵。
就在今夜,四楼那位夫人站在阳台抽烟,吞吐而散一股不知是烟雾还是水蒸气,她俯视胡同里隐现的火星。
“他们不许烧煤,让我们天明之前搬撤此地,以完成一份文件指示的伟大清退。”两墙之间蠕动的微暗生命有犟有哭泣,走不动的,只能焦急等待亲属慢车开来,抱头痛忍凿墙声破窗声(几块碎片弹出,落在他的头皮),每一朵雪花变脸、变色。今夜将在天明之前结束,彻底不被记忆地结束,而明晨,无人出面预告更凛冽的天气。
四楼那位夫人伸手往外,寒风穿过手指,把手中香烟的火光吹得更明了。“该喝酒才是。”她忘记在家里备酒,要备怎样的酒呢,独身一人恐怕易醉,她想象自己喝醉了,搀扶栏杆,悄听大厦外作恶的人正在呼噜。他们正以红头名义,清洗无声的暂居者,他们转身把观众双眼蒙住,不漏一个;把流浪的嘴脸封禁。那位夫人不敢瞥去一眼,直到顶不住寒凉,要回屋睡了,但是,耳朵灵光着啊!她说,爬向床褥。
翌日,等到暖色唤春醒的那日,四楼的夫人跨步出门,转身上锁(钥匙转几轮),踩着高跟鞋往电梯去,她的鞋跟敲响地面,发出明亮步音,回荡。我因而从睡梦中蛰醒,把头颅埋入枕被中,却不能逃出干扰,只好等它渐远渐消,然它久久没有消退的意愿。一直“咯咯——咯咯——咯咯——”。夫人来回走动,也许躲避监控录像,也许抓紧时机目击新的不被知晓的事件。可以从中听出,她在东处放轻脚步,突又跑到西处,不一会儿佯装回家的步调,一串钥匙碰撞声,沉重的呼吸(嘟哝好累啊),开门,关门,沉寂。
她毕生在躲避监控录像,然而没想到,有人用文字记录她的痕迹。虽然信息残缺,我至少把她的轮廓临摹出来。倘若阅读此稿中的人有相关知情者,请您把消息告诉我,待我解决了她的身份构建问题,那么,后人对这座大厦进行考古研究时,也许能取得某种里程碑式进步,且为下一个新时代作出不可估量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