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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太后赐封

那个被她踩下去的人,又被太后拉了起来,拉得比原来更高,高到让她感觉到了威胁,甚至在某些地方有越过她的可能。她绝不允许。

刘府郭府,两边的喜事只相差了几个月,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光。郭氏族人这边婚事固然低调,这边却不断地宣扬郭熙自出脂粉钱为娘家人办喜事,不费国库的贤德。恰是对比前几个月刘美婚事的张扬,令得京中官员,不由地将两处比较了起来。

“比较?”嘉庆殿中刘娥淡淡地道:“比什么?”

雷允恭低下了头,不敢回答。

刘娥淡淡地笑道:“我自然知道,必是那一等一的好话儿——自然是说圣人贤良淑德、不事奢华、抑制外家请求、公私分明,不愧是我大宋皇朝一国之母,郭氏家族不愧名门望族。相比之下,我刘氏出身低微却恃宠生骄、行事暴发、上不得台面儿,活脱脱是那南山的北屯里出来的小眉小眼,是也不是?”

雷允恭吓得忙跪倒在地:“娘子这话从何说起,吓煞奴才了。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如此毁谤娘子您呢?”他偷眼看着刘娥,小心翼翼地道:“其实京中人人都说,天底下有几个世家,能够比得上吴越王府呢?天底下又能够有几人,能够得到官家御赐成婚的殊荣,甚至是官家亲临这种天大的恩典呢!人人都说,娘子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连圣人的外家也请不来这等荣耀。满京城的人谁不羡慕娘子您呢,又有谁不羡慕刘大人福泽深厚,能够得到吴越王府郡主的垂青呢!”

刘娥苦笑一声:“羡慕,那等下层小吏,自然是羡慕的。可是那些名门望族,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们,轻视我们呢!”她只觉得胸口似有东西梗住了似的,煞是难受。若无刘美婚事的张扬,郭熙也不会故意让郭家人的婚事低调。然而刘娥却是不得不张扬,她与刘美前半生颠沛流离,无亲无故,无投无靠,受人轻贱。她是一道诏书被扔到郊外,一乘小轿悄然重回宫门,纵然是皇帝待她百般的好,她此生仍愿看到有一场正式的盛大的婚礼。便不是她自己,是她的亲人也好。

谁能够想到,当日蜀道上逃难的两个异姓兄妹,到今日一个嫁与当今天子,一个得娶吴越王孙呢。当她正沉浸在刘美那日婚礼的喜悦和欣慰之中,郭熙却以这种行为,嘲笑了她。入宫近一年多,郭熙看似对一切不闻不问,却似乎永远有办法羞辱着她,要使她在皇后面前抬不起头来。

雷允恭忽道:“奴才明白娘子是在想什么,不过恕奴才大胆地说一句,娘子何必在意他们的想法呢!”

刘娥冷笑一声:“你这奴才又懂得什么?哼,我不必在意什么,又必须在意什么?”

雷允恭忙磕头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一个奴才,眼界看法,也只是一个奴才的看法罢了。奴才只是觉得,舅爷娶了钱家娘子,是一桩美事,一桩天大的喜事。能够得到御赐成婚,天子亲临,更是难得的殊荣喜事。官家肯为娘子做出这么多事,是因为官家喜爱娘子,为了满足娘子的心愿,让娘子高兴。这事儿娘子面子里子都有了,人人都知道您会高兴。只有一个人会不高兴,那就是……”说到这里,他不由地向门口看了一下,确定没会有人进来,这才道:“那就是希望您不高兴的人。这世上除了您,还有谁得能这份殊荣,就算勉强求了来,也是落您后头。这人家要是什么都比不上您,那也只有变着法儿弄些事让您闹心。您说您要为这事儿心里不舒坦,那官家待您的这份好这份心,不就白费了?”

刘娥不由点头:“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雷允恭道:“圣人是何等明白的人,前儿封贵妃的事,您自己还劝杨娘子呢,怎么这件事上,就想不开了。”

刘娥一怔:“是啊,”不由自嘲一笑,可见之前的事,我也过是说给自己开解罢了,终究是放不开的。一而再,再而三,其实都是堵着这口气呢。

雷允恭又道:“您想,这好好儿的,谁都见着您盖过人家了,该生气的是那边,那边不过空口白话地发个牢骚给自己搬个梯子下罢了,您又何必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呢!这种牢骚越多,正说明您的份量越重啊!”

刘娥听了这话,心里竟也是一松,郁气稍减。正此时如芝来报,说刘夫人来了。

宫外这样的语言,自然也传到了刘美府中,当时刘美就要让夫人入宫请罪,早早递了请见的呈文,刘娥允了。

这时候刘美夫人钱惟玉就匆匆到来,见了礼以后,刘娥见她神情,就令左右退下,只余如芝,这才问:“嫂嫂有何事?”

钱惟玉就道:“前儿夫君听了郭家的传言,深恐娘子受连累,正让我入宫进罪。”

刘娥就是道:“嫂嫂不必忧心,我无事。”

钱惟玉松了口气,道:“我也料是娘子无事,夫君还忧心娘子会因此着恼,我说前儿圣人的嫂嫂到宫里来求恩典,叫圣人骂了出去,如今编出这种话来,只不过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我一听都明白,娘子这样的聪明人,哪里会自己钻了牛角尖?”

刘娥一怔:“嫂嫂也这么想?”

钱惟玉笑道:“不这么想,还有别的吗?世人都知道,有体面谁不爱,郭家若能请得动官家,哪里还用得着编出这种酸话来!”

刘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笑了:“你说的对,是我着相了。”

钱惟玉又道:“我入宫前,我兄长也来叫我同娘子说,请娘子放心,这并不是咱们和皇后两边的事,包括当日封贵妃的事,也不是后宫之事。皇后固然有援,娘子也并非无援。”

刘娥一怔:“这是何意?”

钱惟玉就细细将钱惟演的话复述了:“我兄长言道。这是朝中北方官员和南方官员借此闹不和……”

大宋的基础,是建立在大周基础上,立国之功臣,多出自北方大族。后一统天下,收南朝降臣入朝,南官一开始,就比北官低一头。可是马上得天下,总不能马上治天下。若论经济事务,终是南官更胜一筹。尤其先帝在时,大开科举,引天下才子入京为朝廷所用。而这科举,南方的才子,又胜过北方,这就埋下了朝堂上的南北之争。太宗皇帝临终之时,曾贬寇准入地方,直至官家继位,才召他回来以重用,就是怕压不住他。可是寇准如今为相,果然就公然排斥南方官员。曾经于朝堂上放言,说是“南方下国,不宜多冠士”。就是最近的科举试,各主考官将录取名单报上,寇准看到状元肖贯中是南方人,居然直接否决,强迫各主考官将状元改成山东平度人蔡齐,如此有违公义之举,还成了他在官场上的夸耀之辞,说自己“又为中原争得一状元”。

钱惟玉说的,有些刘娥知道,有些却是不知。就听得钱惟玉又道:“兄长言,恐怕长此以往,南方才子会对科举失去信心,对朝廷失去信心,若有割据势力再起,岂不为人所用!如今南方赋税,已经占了国库大半,南方的户籍人口,也占了国之大半。可内阁决事的宰相之中,有几个南方人?若内阁长期只有北官,而无南官,施政焉能不对国策的走向,产生不利的影响。”

刘娥陡然站起:“我明白了。”

她并非孤独一人,她的身后,是南官,也是南人,更是将来大势的走向和皇帝需要的方向。

这一战,从来就不是她和皇后之战,而是朝堂之争的延续。而最终,南北官员之争,也将决定大宋的江山走向。

晚上,赵恒如常在看着奏折,刘娥坐在一边相伴,但她却不再如往日一般,只是相伴而已。

虽然当日在赵恒争储之时,她不免涉及其中,也有所建议劝谏,但她也知道后宫不可干政,所以在赵恒继位之后,她也尽量避免干涉。毕竟在争储之时,不过是在赵恒低落时做些鼓励,也会针对诸王以及先帝的性子做些建议。但赵恒当了皇帝,却又不同。他每日朝堂之上,有无数朝臣建议,要处理万千国计民生,她一个后宫妇人,什么情况也不明了,只能是在赵恒与她细说以后,她认真听着,谨慎地说上几句罢了。

但如今心境又有不同,再看他伏案办公,心中也不免怜惜起来,见赵恒按着头,就叫他:“官家,你也歇歇罢,磨刀不误砍柴工,别累着了自己,反而误了事情。”

赵恒疲惫地打个哈欠:“如此多的奏折,怎能歇歇?”这边接了她递过来的灵芝汤喝了,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各地的奏折雪片一样飞来。南方涝北边旱,夏州又蠢蠢欲动,还有辽人也在生事。当初父皇让我不要只看见国内,还要看看周围,此刻才知父皇的深意啊。”

刘娥安慰赵恒:“饭一口一口吃,事一步一步来,若事事急躁,一登基便要天下太平,就欲速而不达了。”

赵恒失笑:“小娥越来越会劝人了。”又道:“实是事情太多,朕放不下啊。”

刘娥就道:“却是什么事情?”

赵恒见她有兴趣,也想着放松一下,就道:“你可知最近这一科状元临时改人的事?”

刘娥就知道,钱惟演说的那事,就道:“寇相公有他的道理,只是纵有道理,却也有伤公正,教南边士子若是知道了,岂不寒心。”

赵恒道:“说得很是,大宋立国数十年,朝堂宰相,还公然持地域偏见,难道南人竟不是大宋子民不成。”

刘娥见他恼了,忙岔开只说两边话:“臣子们有私心,这固然是人之常情,为君者当掌控两边的平衡,不让一方失控才是。”

赵恒不由点头:“你说得很是。只是朕也难啊,顺得哥情失嫂意。哪怕不偏不倚,也被人认为朕偏着南人。”

刘娥笑道:“我就想起三郎说的。田元均为三司使,常被各种请托包围,不敢应允,又不敢得罪人,跟您诉苦说自己日日赔笑,笑得面似靴皮。想来这苦楚,君臣出是同理。”

赵恒笑得拍案,倒将郁气一扫而光,道:“三司主管财政,既是他不能应允的,何以还要赔笑。可见是请托之人,把国库当成私库般随意了。”说到这里,又恼怒起来:“官职、库银、科场,都成了他们北官可任意指派的,眼中哪有天子。”

刘娥又劝:“可见官家任人得当,我听您说过,去年的开支就极大,到处都是用钱的时候,若三司的钱管不好,万一北边有什么兵事,可就难了。”

赵恒点头:“所以三司得用之人,不只是管好国库,更要用活财源。”就想起来一事,道:“三司盐铁副使丁谓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当年他曾采用以盐换粮的办法,解决夔、万诸州军饷之弊,同时也减轻了边民长途解送皇粮的劳苦。又奏请准许黔南边民之马在市场自由交易,解决边民纠纷。又曾规划经营建筑夔州城寨,以增强边防。这个人是西汉桑弘羊一类的人,于经济上很有办法。”

刘娥笑道:“官家如此说,想来此人有极强的才能了。”

赵恒点头:“正是,难得他人缘极好,连寇准这样难弄的人,都与他是好友。”

刘娥一怔:“这倒难得。”却是心中暗忖,桑弘羊虽有才华,却是名声不好。此人既有桑弘羊的才干,居然还人缘极好,可见不是个普通人。

赵恒又说起如今连日边报的事。

刘娥也知道这几日边关有事,忙问:“边关战事,可还紧了?”

赵恒摇摇头:“辽人大举进攻边关,双方交战十分激烈……”他顿了顿,忽然似下了决心,道:“小娥,朕想去北巡。”

刘娥一惊:“你何以有此念?”

赵恒道:“太祖皇帝是马上得的天下,父皇、大皇兄,都上过战场。唯独朕,从来没去过北疆,没上过战场。这一次边关告急,朕与群臣商议,这才发现,不管是边关的将领还是边关的情况,朕都一无所知。今儿军情来到,诸位大臣都在那激烈讨论,朕坐在那里,却发现什么话都插不上来,自己无法做出正确的决断来。这……不是一个天子应该有的状态。”

刘娥听得说得认真,道:“官家,您还有文武大臣,各司其职,并不一定需要您亲自上战场啊!”

赵恒摇头道:“朕不是上战场,朕只是想去实地了解情况。为君者,不能只会垂拱而治,由朝臣说什么都无法判断。军国大事,事关江山社稷,朕心里没底,怎敢妄下断言。朕要做真正的天子,就要有自己的判断。”

刘娥渐渐有些明白了,她握住赵恒的手:“好,这才不愧是我的三郎。”既知他并非亲临战场,虽有艰难,想来并无危险。他自幼长于宫中,虽然有怜惜黎民疾苦之心,但毕竟大宋立国未久,北有强敌,又怎能不知军事。

赵恒亦道:“其实朕也是想趁着自己年轻,还有这份热血和胆气,要出去看看。朕若只在京城之中,怎能知天下事?这一次,朕要北巡。朕是天子,要去看看朕的国土,到底是什么样子?朕要在大臣们争论天下事的时候,知道他们讲的,到底是什么。”

刘娥盈盈而拜:“那臣妾就静候陛下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