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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陈氏大车

涂嬷嬷回宫没几天,二皇子玄佑又得了风寒。秋冬之交,本就容易受寒,郭熙初时也不以为意,只叫了太医赶紧看好,免得误了承天节。

谁知道这病却一时不见了,太医用药好几日,玄佑病势不未退,反而陷入高烧状态,晕迷不醒说起胡话来,令得郭熙忧心异常。

“燕儿,”郭熙道:“看玄佑的病势,怎么会越发重了呢。看来莫说承天节前难以痊愈,只怕这个时候,要不得不禀告官家了。只是一拖过了承天节,咱们就没机会在玉宸殿那个孩子出世前,将玄佑册立为太子了。”

燕儿劝道:“圣人请宽心,不管立嫡立长,咱们小皇子都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了。更何况,那边生下个什么还不知道呢!”

郭熙心中却是不安:“玄佑的事一天未定,我心里头就不安。前朝有多少宫中争乱,皆因为储位未定而引起。将来皇子多了,玄佑的将来,后患无穷啊!”

其实她并不知道,玄佑之所以病势不减,皆是因为在重阳节上没背好书,被她迁怒催促,小小人儿压力太大,这才病了的。

玄佑的乳母见皇子学得苦,在皇后问她情由的时候,不由为皇子求情,道:“圣人,二郎毕竟还小,也是读书太苦之故。”

郭熙顿时恼了:“还小?他都七岁了,连一首诗都背不下来。这般懒怠,你还敢说她读书太苦。我看,皆是你们素日纵容着他们了。”她待要发作,却顾忌着皇后体统,只得将恼怒之意压下,道:“想你照顾二皇子这么多年,辛苦了,也该回家去和家人团聚了。你去收拾一下,我赐你百金,过几日就出宫吧。”

那乳母大惊,跪下苦求:“圣人,二郎还小,求圣人让奴婢再照顾他……”

郭熙却淡淡地道:“你放心,你服侍我儿一场,我自不会亏了你,不但赐你金帛,还会给你丈夫升官,给你儿子进学!”

那乳母泪流满面地磕头:“奴婢舍不得二郎,圣人,奴婢抱了他七年啊,奴婢都不记得自己的儿子长什么样了,可奴婢每一夜都是抱着二郎的,他晚上会蹬被子,他晚上会口渴……”

郭熙微微俯下身,看着这胆大忘形之人:“我才是二郎的母亲,你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不要忘记你的本份。”

那乳母见了她神情,竟骇到不敢再作声,只僵硬着磕了头,跌跌撞撞地下去了。

见郭熙按着头叹息,涂嬷嬷走到她身边替她按摩,劝道:“圣人别急,孩子要慢慢教的。”

郭熙叹道:“我如何能不急,眼看杨氏那边的孩子都要……”说到这里,又将话咽了下去。

涂嬷嬷见她忧愁,心中不免暗暗有了算计。她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充满了骄傲。她将她从一个婴儿,养成到懂事可爱的小姑娘,直至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是她一生的骄傲与荣光,她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将所有挡着她路的人都除了去。

她之前擅自作主,被郭熙逐出过。但她并不认为自己错了,而只认为她的小主子太过纯良。而如今她又将她召了回来,就是意识到,她的作法是对的。

而她回来,自然就是要继续自己的做法,教所有令她烦恼的人和事,都除了去。

忽然门外有人进来,道:“阿翁来了。”

郭熙知道是刘承规来了,心中暗恼,她入主中宫以来,知道刘承规得势,也明里暗里拉拢过,没想到这人竟然一直油盐不进。可一回头,却替刘娥那边照应周到。她自然知道,刘承规也不见得看上刘娥,他肯替那边照应,自然还是因为皇帝的吩咐。可是她责怪不着皇帝,却能迁怒于一个内宦。

郭熙心中,其实还是有些踞傲的,内宦一流,她也是不假以辞色的。

刘承规此来,是为了裁撤宫人的事来请示。郭熙就道:“你既这么忙,有些不必要的事,也别太过了。我几回找你都说有事,想是哪里忙去了?”

刘承规知道她是拿自己最近为刘德妃封妃与杨媛怀孕的事忙碌而迁怒,哪里敢应,只道:“回圣人,老奴最近一直在为秘阁藏书编书目的事在忙。”

郭熙一怔:“什么书目?”

刘承规就道:“国朝以来,收了前朝各国的秘藏书库,汇集到秘阁去,只是来源各不同,虽然都按原来的顺序摆放,但若要用到,回回还得逐一寻找。因前些时候,王大学士要修书,常来查阅,甚不方便。老奴想着就把以前管理内藏库时的方法也用到秘阁整理上,将东西分门别类,记录在册,把秘阁的书都一一登记下来,这样将来要找什么书,先往这书目册子上找,就方便得多。有些古本秘本,也能减少翻找带来的破损。只是这项工作细碎繁杂,又不好叫别人做,因此老奴不免有些分心于此。”

郭熙听了这话,不但没有消怒,反而更不悦了:“这原不是你的事,你揽这样的事来做什么?修书修史,这是朝堂大臣们的事,你只不过是个内宦,把宫里的事做好,才是你的本份。”说到这里,不由冷笑道:“我的话,你大约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本朝有一个王继恩就够了。不需要高力士,也不需要李辅国。”

刘承规听得这话,哪里敢受,忙跪下道:“老奴绝对没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圣人这样的话,老奴担不起。”

郭熙心里也悔了,只强笑道:“我不过说说罢了。阿翁何必如此认真。嬷嬷忙扶了阿翁起来。”

涂嬷嬷见状笑着打圆场,扶了刘承规起来,亲自送了出去,又忙着塞上礼物。刘承规知道若是不收,反而不好,只得收了,心中却是郁气难解。

他知道皇后对他的看法,皇后背后曾经把他比成李辅国,说他比王继恩还有野心。王继恩不过想着拜将封侯的富贵,可他刘承规却妄想着制订衡器,插手修史立书,这是大人君子立德立言的领域,他一个阉人如何能配。

皇后这话,自然是私底下说的,可是他既然知道皇后对他不喜,又如何没有点防备的手段。

作为主管皇城司的人,他知道的,其实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多。可他也明白,过多的秘密,只能一辈子封死在自己的肚子里,才最安全。越是掌控非份的权力,越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虽然极力说服自己,皇后是君,是主,他这个刑余之奴,受几句岐视又算得了什么,但终究这心里的意气不平,难解难消。他只能走到秘阁去整理书籍,也只有在书中,他才能够忘记自己的隐痛,而尽情畅快于书中的世界。

不想他走到秘阁时,就见着一女子也在,不由一怔,忙上前行礼:“见过陈娘子。”

贵人陈大车素来爱看书,进宫之后,就得了皇帝许可,常来秘阁借书看。她对刘承规的书目赞不绝口,之前诸人要找书查书,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力去找。后来刘承规就仿《汉书·艺文志》的方式专修书目,却是开人之先,令得查阅书目得了许多便利之处。

陈大车又知道刘承规前些年主持新订了衡器,自唐末以来,五代十国征伐不止,钱粮衡器都各自混乱,如今天下太平,这衡器重订,也是一大功劳。前不久皇帝北巡,要重修天雄军城垒,刘承规也奉命前往传授经画,回来后就建议增加环州木波镇之戍兵,以便应援诸路。

此人虽是内宦,但一派清雅气度,胸有筹略,故陈大车不以寻常内宦视之,忙道:“先生有礼。”

宫中诸人,亲热的叫阿翁,客气的称官职,讨好的叫祖宗,却唯有这陈贵人叫他做先生。

刘承规心中郁闷之气,竟忽然就消了,笑道:“不敢当,陈娘子勿这般称呼了,老奴担当不起。”

陈大车道:“学有先后,达者为师。先生在学问上教会我很多,我称一声先生并不为过。”

刘承规苦笑一声:“贵人言重了,我……终究只是一个宫中的奴才而已。”

陈大车敏感地问:“先生何以忽然灰心丧气?”

刘承规却摇摇头,不肯多说。

陈大车见他不说,也没有追问,只点点头走过去。

刘承规忽然道:“官家叫我助王学士修书,我、原是不敢领受。”

陈大车诧异:“先生说的哪里话,可是听了什么闲言闲语?但以先生今日的地位,恐怕普通人说什么,也不会影响到您。”刘承规掌皇城司、内藏库,虽为内宦,权柄却大,何以有此退缩之举。

刘承规却叹道:“修史历来是至清至贵之事,非出身名门,举世同钦的博学大儒不能为,我毕竟是个宦者,敢肖想制订衡器,修史立书之伟业,乃是失了本分。恐清议非常,连累官家与王学士。”

陈大车却皱眉道:“我以为先生应该是个不俗的人,何以用世俗的眼光看事情。先生不过是生逢乱世,年幼不能自主的时候,为了谋生而受此惨事,又何曾是你的过错。如今你能够努力奋进,修文习武,建功历来不下于士大夫,其之难,更甚于士大夫。你执掌皇城司、内藏库时井井有条,更有曾经平定民乱、治理黄河、修订秤法等功劳……”

刘承规听到她历数自己的功劳,心中又愧又激动,道:“陈娘子,老奴不过低贱之人,哪里敢当。”

陈大车素来思维有异于常人,她自己这辈子就从来不顾人言而活,哪里又见得他这样,只道:“所谓布衣傲王侯,学问从来就是超越身份的。否则的话,人还要努力做什么?人努力了,做到了超于身份的成就,就能得人之敬。若再有人拿身份说事,不是你低贱,是他自己低贱。”

刘承规一惊,忙道:“娘子慎言,仔细传入他人耳中,倒连累娘子。”

陈大车顿了顿足,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思量吧。”说着转身离开。

她本与杨媛约好了后苑赏花,两人相见,杨媛见她神情有异,问了她,她就把方才的事说了,又道:“唐末至本朝开国,这其中百多年争乱不休,那些大人先生们,做好自己的本分了吗?他既然有这样的才能,有这样的贡献,却因为他的苦痛而贬低轻视他,那就有失公道。”

杨媛不由叹道:“大车姐姐当真是个纯粹的人,这般从心而活,这样的话,也就你才会说。”

陈大车却道:“人生一遭,匆匆数十年光阴,转眼而逝。纵这世上有许多不如意,可我只想从心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