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封禅耗费甚大,但五代之后,中原多战乱,百姓竟不知如今是何人之天下。大宋虽立国三朝,但其实百姓心中,却未安定。此番皇帝封禅,一路传扬,皇帝车驾去后,沿途生产竟渐渐恢复。也就在此番过和服中,三司使丁谓的能力,也落入皇帝眼中。
这日赵恒与刘娥用晚膳的时候,也当成一章逸闻来说:“丁谓此人颇为能干,不但将开支核算得极为明白,又想出许多生财之道来。”
刘娥就想起来:“前日你让人带来的《会计录》,便是这丁谓写的吧。我正在看,果然是极好。古往今来,国家财税度支出问题,皆在于人丁、田亩、赋税不清,各地自行其事。不想丁谓竟有这样的毅力,能够真的做出统计来。”
赵恒:“是啊,朕如今才知道,如今天下有将近七百万户,一千……”说到这里他有些想不起来了,转问周怀政:“一千多少来着?”
刘娥一边布菜一边回答:“景德三年新收三万二千九百九十八户,流移人户四千一百五十,全国总共实管七百四十一万七千五百七十户,计一千六百二十八万零二百五十四口,户税收入共六千三百七十三万余贯、石、匹、斤。同咸平六年相比较,增加五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户,二百万零二千二百一十四口,三百四十六万余贯、石、匹、斤。”
赵恒一怔:“你都记住了?”忽然想起旧事,笑了起来:“你还真是过目不忘,以前教你背诗词的时候,你连字都不认识,朕头一天教你,第二天你就能记得一字不差。不像朕,最近好多事都记不住了。”
刘娥笑道:“官家每日朝政这么多事情,千百件事,有三五件记不清,那才是正常的,若都能记得,岂不成了神仙了。我们没什么事,不过记得几件清楚罢了。”
赵恒却道:“朕知道,朕不聪明,不用你安慰朕,朕从小就知道,不要说和大哥二哥比,就算是和四弟五弟比,朕也是武不如四弟,文不如五弟。”
刘娥见他情绪低落,忙去安慰他:“可是要论做官家,有包容天下的气量,却是谁也不及你的。”
赵恒也知其意,笑了:“就是你最会哄朕,朕要在意这个,早不活了。朕知道的,天下人才何其多也,朕哪能都跟人比长处,朕也有朕的优点,朕脾气好,就是优点。”
刘娥忙岔话道:“前儿说宜州兵乱,军校陈进杀知州刘永规等,劫判官卢成均为首。曹利用过去以后,情况怎么样了?”
赵恒道:“曹利用果然是能臣,破贼于象州,擒卢成均,斩陈进。兵乱的情况已经初定,他现在正在清理后续之事,过段时间就能回来了。”
刘娥笑道:“那真是件好事。”忽然想起,忙对雷允恭道:“去你刘爷爷那里,叫他寻一些珍玩,说官家赏曹美人。”
曹美人是曹利用的族妹,曹利用立功,皇帝除了给他应有的封赏之外,也当给曹美人一些赏赐。如今刘娥做起这些来,已经十分熟练。
两人又说了些朝政之事,赵恒与刘娥谈及免税之事,刘娥想了一想,忽然一笑。赵恒见她笑得别有深意,不禁问道:“小娥,你笑什么?”
刘娥笑道:“臣妾不过是想起来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笑话罢了。”
赵恒知必有古怪,便问道:“是什么笑话,说来与朕听听?”
刘娥便道:“我小时候听婆婆说凤凰蛋的故事,说是一个农人,某次上山打柴时,见到草丛中有一个大的鸟窝,鸟窝里头有五只色彩斑澜的鸟蛋。农人心想,听说此山中有凤凰出没,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凤凰蛋不成。农人忙抱了这五只巨蛋下山,心里想着,凤凰蛋乃是个祥瑞之物,不是我这等平常百姓可以享用的,须得进贡给官家才是。只是他一个寻常百姓,如何见得到天子,便将此物献给了地保。那地保见了凤凰蛋,未免心动,心想等稀罕之物,我不免留下一个做传家之宝。反正官家得四个凤凰蛋,亦是足够了。这样想着,便偷偷私吞下一个凤凰蛋来。只是那地保也见不得天子,便呈给县令;那县令便也私吞下一个凤凰蛋,转呈督府;那督府见了凤凰蛋,也不免私吞下一个来,这边将剩下的两只凤凰蛋急速送到京中呈与宰相;那宰相依样葫芦,到最后便将一只凤凰蛋呈与了官家。官家大喜,心想难得这山野村夫,竟能够得到宝物时心中想着朝庭官家,实是难得,便赐下一个大大的金元宝赏与那农夫……”
赵恒听到这里,笑道:“可惜可惜,这农夫原该得五只金元宝,如今只却剩下了一只,实是可惜!”
刘娥笑着抿一抿嘴道:“故事还没完呢!那宰相拿了金元宝,换了一个银元宝赏给那督府,那督府万不想自己两个凤凰蛋送上去只得一只银元宝,回府便把银元宝换成了铁元宝,那县令拿了铁元宝,很是不服,心想算了,这么大只铁元宝回家还能打只菜刀,便换成一只锡元宝给那地保,那地保见了不服,心说怎么四只凤凰蛋才换一只锡元宝,没奈何这锡元宝拿回家去还能打只酒壶。眼见那农夫来问官家赏了些什么呀?那地保只得拣了个元宝大的石头疙瘩给他罢了!”
赵恒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笑了两声便停下来叹道:“你这笑话初听虽是可笑,细细品来,竟是可畏得很。若官吏们如此层层盘剥,当真一个农夫进献了五只凤凰蛋只换得一块石头疙瘩,这社稷江山,还能坐得稳吗?”
刘娥肃然道:“官家减轻赋税,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是以臣妾从前在民间所知,太祖太宗皇帝时,也曾经多次宣布减轻赋税。只是若此事执行得不力,许多地方官吏阳奉阴违层层盘剥,则朝庭的一番美意,也不过是落入了他们的腰包之中,对于百姓来说,并未得到好处。我大宋朝庭的官员,自然多是贤能,但凡地方上有些微蠹吏,则不免朝庭赏下的金元宝,到了百姓手上只剩下石头疙瘩了。于朝庭来说,这般蠹吏只不过是少数,于当地百姓来说,这些人则是代表了整个朝庭!”
赵恒脸色肃穆,好一会儿才道:“整顿吏治,确是一件大事。本朝原自乱世中建立,为了吸纳人才,便要厚待官吏。这吏治不治,固然不成,若是动得厉害了,地方上立刻就不稳。咸平四年,为着冗兵冗吏过多,朕一次就裁撤了十九万五千八百多无用的冗吏,至今地方上元气还不曾恢复过来呢。”
刘娥笑道:“是啊,只为那几次北伐为了征兵征粮征饷,任用了许多官吏。咸平四次那次官家一道铁旨,裁撤了近二十万的冗吏,何等果断,臣妾至今记忆犹新。治大国若烹小鲜,如今这地方上的官吏,短期内自是不宜再动。金元宝变成石头疙瘩,只为天子的号令,未能让地方百姓知晓,而地方百姓上缴多少,京城中也不清楚。臣妾的浅见是,朝庭可以派出使者,到各州府去晓谕百姓,朝庭已经免去积欠的赋税,同时亦可监督和了解百姓到底有没有从朝庭的恩旨中得到实惠。这样一来,则地方的蠹吏就无法再行欺上瞒下了!”
赵恒点了点头道:“难得你如此处处为民着想,占城稻、修水利都是你提出的建言,于天下百姓实在受益不少。”
刘娥笑道:“妾身原是平民出身,若非官家垂爱,我此刻与他们何异呢!”
赵恒叹道:“话虽如此,这天底下有多少人,一朝得志便忘记了根本呢!”
当晚这番话毕,过得数日,赵恒便派出数十名使者,到各州各府去张贴朝庭免欠赋的号令,此一番由朝庭亲自派员下去监督,果然收效甚好,百姓实实在在地得到了朝庭的恩惠。
事实上朝庭这帐面上的欠税数,因为年岁长久越欠越多,若遇上民灾荒年,当时百姓早逃个精光,哪里收得上来,有许多便成了死帐。现在大赦令一颁布。许多逃税去了外地流亡的农民,便都陆续回家,开垦耕地。到了年底,户部得报的百姓户数开垦数与赋税反而比往年增长了许多。
修玉清昭应宫,对外的名义是宣扬为皇帝求子。最后,却也渐渐成了赵恒的心事。这“求子”二字,也不知道何时是何人先提起,但是却隔三岔五,就有人在赵恒耳边提起,时候久了,不能不影响到赵恒的心态。
大约是在沈氏进宫一年多以后,刘娥发现有些异样。赵恒一直以来与她亲密无间,纵然后宫妃嫔再多,他也不过应付一二,大部份时间还是宿在她这里。但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赵恒好像好几次都因为朝政繁忙而没有回来。
夫妻之间若是极亲密的,有任何变化,只要留意,就会有蛛丝马迹留下。刘娥觉出异样来,也不说什么,只叫雷允恭细去打听。过了数日,果然打听了出来。却是赵恒这几日,以朝政繁忙为由没有回嘉庆殿,但却临幸了沈才人。
那沈才人闺名令仪,今年才十五岁,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飞扬之时。之前的那场立后风波,沈才人作为当事人,自然也是清楚内情的,她怀着当皇后的心进宫,就不会有屈人之下的心。只是如今她也不过是区区才人,当务之急,自然是获得皇帝的喜欢。
只是她进宫数月,皇帝不过偶来看了几次,却只有刚进来头几日有所临幸,此后顶多赏赐些东西,却没有多加关注。让她不由心中有些焦急。思来想去,不免疑心到刘德妃身上去。想着必是她忌惮自己,因此才阻止皇帝看到她。
但是以她怀着要当中宫皇后的野望,怎么也不可能学徐氏与小陈氏那般经常去花园或者别的妃嫔处希望能遇见皇帝。这样的话,纵然得了宠幸,只怕要在将来的名声上留下污点。
因着宫中之前出过一位陈贵妃,虽然她人已经不在了,但宫中还是有些避忌,就称呼现在的这个陈氏为小陈氏或者小陈娘子。小陈氏听了这事,还在她面前抱怨过一阵。但也恰恰是这件事,提醒了沈才人,让她看到了一条新的途径。
那位传说中的陈贵妃虽然早夭,但位份犹在如今得宠的德妃之上,据说她是因为爱书成痴,经常在秘阁看书,以致于秘阁不小心走火的时候还未发觉,不小心被火烧伤,以至于香消玉殒。皇帝为了救她性命,在她伤重时特意封为贵妃,还是没能够保住她的性命。
沈才人虽然觉得这位陈贵妃未免太傻,失去了天大的福份,但也给她一个启发。更何况她也打听过,如今宫中内宦之首刘承规,就是个爱书之人,据说陈贵妃能得宠,也与他在皇帝跟前引荐有关。
于是她就去了秘阁借书,虽与刘承规遇见几次,借故攀谈,但见刘承规神情寡淡,反应木讷,几次以后,她就不再从这方面打主意了。但却也打听到,皇帝经常会来秘阁看书。她打听了时间,故意在前两次皇帝将至时,匆匆避开。最终却在第三次时,因着“沉迷书中内容”而延后了一小段时间,及至皇帝出来的时候,才“避之不及”相遇了。但她并没有借此攀谈,反而是匆匆辞别。
一来二去,皇帝就渐渐对她起了兴致,后来又遇上几次,就谈些书上的内容,恰一日下雨,她与皇帝都在秘阁,那天下午听着雨声,闻着香气,皇帝在秘阁中临幸了她。此后或召她去万岁殿,或在早朝后与她偶试云雨,一来二去,竟有了几分意动。
赵恒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膝下却是无子,任何一个男人也不免会为此心焦。朝臣的进谏,身边近侍的哄劝,让他起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他对自己说,他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儿子,这是任何男人最正常的需求,更何况他是皇帝,他有一个江山需要自己的血脉去继承。
但他没有想过让沈才人成为皇后,皇后自然是属于刘娥的,这一点他不会改变。他只是希望沈才人能够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可以是沈才人自己养,也可以对外宣布是抱养给刘娥,这样他就可以立刘娥为皇后了。
虽然他已经过继允让为嗣子,这个孩子也非常聪明懂事,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只要他一息尚存,他都更希望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继承这个皇位。
更何况允生的生母不贤,若是允让继位,将来他又怎么会不放出自己的生母,到时候刘娥又何以自处呢。若是他的亲生儿子,那自然会孝敬刘娥,待他百年之后,会帮着他继续照顾刘娥的。
他这时候忽然有些明白他父亲当年的心情了,有些明白为什么他父亲宁可冒着一世清名不要,也要将皇位从三皇叔的手中夺回,传给大皇兄了。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还不知道皇权是什么。
而他,如今明白了,明白了,就不能放手。
杨媛时刻关注着刘娥的变化,她这几日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的样子,也让她瞧在了眼中。这一用心,就查到最近雷允恭要打听的事,也同时明白了此事。她如今一身荣辱,都系在刘娥身上,听了这话,比刘娥自己还着紧,立刻赶去嘉庆殿问刘娥:“姐姐打算怎么做?”
刘娥一怔,强笑:“妹妹说的是什么?”
杨媛也不掩饰,直接道:“我说的是沈才人。”
刘娥故意装糊涂:“沈才人又怎么了?”
杨媛恼了,冷笑道:“你我姐妹,难道还分彼此吗?姐姐说这话,分明是把我当外人。姐姐是为了沈才人的事而伤神吧。”
刘娥勉强一笑:“妹妹多虑了,我在宫里走到今日,又怎么是一个沈才人能够影响得了的。”
杨媛却道:“那姐姐因何神伤?”
刘娥不由地抚了一下脸:“哪里的话,不过是因为最近时节变化,所有才有些不适应。”
杨媛忽然问:“官家昨夜是不是没回来?”
刘娥脸色变了,强笑:“朝上事忙,官家哪能日日都来。”
杨媛顿足:“姐姐,如今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要坐以待毙吗?”刘娥扭头站起:“妹妹别说了,我不想听。”
杨媛急了,拉住刘娥:“姐姐你好糊涂,如果你和官家之间真有什么事,你以为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吗?你忘记大车姐姐是怎么死的吗?这是会让我们所有人都粉身碎骨的事啊。”
刘娥本能摇头:“不——”
不,他不会这样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