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看着镜子,灯色昏黄,镜中那个朦胧的影子,似变成了郭后那永远维持着雍容笑意的脸。刘娥看着那张笑脸,手指紧紧地扭着那新贡的丝帕。郭后有尊贵的家世、有至尊的地位、有继承大统的儿子、有宫中妃嫔为羽翼、有整个后宫的听命于她,甚至有前面朝中大臣们的支持,她得尽了天时地利。
而她刘娥有什么?她有皇帝的爱,她有死过一回的勇气,她有从蜀中到京城、从瓦肆到薜萝小院、从鼓词中从史书中从活生生的现实中从问鼎皇位的整个争夺战中所学到的一切……还有,现在她还有杨媛主动投效,杨媛背后,还有当今太后的势力。太后执掌后宫十余年,先天之势虽失,积蓄的潜力却不可低估,她完全可以借助这股力量,对抗郭后今日那汹汹而来的灭顶之势。
还有什么呢?她坐在那里盘算着,服侍自己的雷允恭,熟悉宫中事务自然可用,张怀德也是可拉拢的。另外朝中她如今认识的,义兄刘美和钱惟演自然是自己人。嗯,如今倒可以将刘美和钱惟玉的婚事办了,也可令刘美借此,正式进入朝堂之中……
正是思绪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沉浸于这潮水般的思绪中时,忽然被人在肩头拍了一下:“想什么呢,叫你都听不到?”
刘娥猛一惊醒,抬眼见赵恒的脸离自己只有半尺,险些叫出声来,透了一口气道:“官家,你吓了我一跳!”
赵恒道:“你才真是吓了朕一大跳呢!叫也不响,推也不应的,吓得朕险些要叫太医来了!”他关切地看着她的脸色:“怎么,脸色不好,昨晚没睡好。”
刘娥看着赵恒,但见他眼中掩不住的关切之意,心头一热。她方才思忖着入宫之后的所见所闻,只觉得寒意阵阵,此时见着赵恒的神情,只觉得一股力量传来,这股热量慢慢地散到四肢去。
是,她最重要的是,她有他。
这么多年来,两人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也是他唯一的依靠。不管天崩地裂,他与她,永远不会分开。
她含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有些走神而已。”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官家散朝了?”
赵恒心中明白,刘娥的神思恍惚,又何止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这么多年,小院独居,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可是如今,他成了皇帝,除服头一天,她要去拜谒他的皇后,她要直面那满堂娇娥都是他的女人。这样的冲击,恐怕对于她来说,一时未必就能够完全接受。
他心中的不安和愧疚,在见着她怔怔地独自坐在镜台前的孤寂身影,甚至是他的呼唤都未能将她立刻唤回时,更是到了极点。
“小娥,”赵恒温言道:“你我是夫妻,你可知道你若是不开心,朕也一样不开心。皇后她也不是故意的。你放心,朕已经吩咐了,以后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刘娥看着赵恒,他真的知道他的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天底下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我怎么会连这点都不谅解呢。我只是在想,我总算可以和三郎在一起了,早一天迟一天,其实没什么区别。三郎,我不会介意的,我跟皇后都是女人,我们能够嫁给同一个男人,这也是人生注定的缘份。”
赵恒问她:“你真的不介意?”
刘娥笑着摇头。
赵恒又问:“你今日见了皇后,皇后待你如何?”
刘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皇后,待我并不失礼。”
赵恒点了点头:“皇后也向朕夸奖你,说你聪明懂事,远胜其他妃嫔,实在令她很是喜欢。”他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了,难得你们第一面都很融洽,朕也就放心了。”
刘娥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倒是很明白皇后的心思,三郎,你国事繁忙,我们身为你的后妃,不能为你分忧倒也罢了,岂能再让你为我们的事烦心,岂非是罪过了!”
赵恒倒笑了:“怎么你们说的话,都这么像,倒真是很同声和气啊!”
刘娥看着赵恒:“三郎也欣赏她,也会喜欢上她吗?”她没有再说下去,郭后果然很明白皇帝,男人都是最怕麻烦的东西,若是整天争风吃醋吵闹不休,让他烦恼不堪疲于奔命,哪怕天仙再世,只怕也是恩爱不能久长。
赵恒却摇了摇头,道:“不,她与你不同。朕与你,不分彼此。但她,她只是父皇与母后赏赐给朕的一个人,便如今日那些女人一般。她们虽然很好,但对于朕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朕心里已经有了你,就装不进别人了。”他搂着她道:“如今你初进宫不得高封,朕只能先封为美人,等再过一年事情淡了,朕就想办法封你为贵妃。”
刘娥笑道:“正是,官家知道我是最懒的人,要能躲懒自然躲过去了。”
“官家,”刘娥柔声道:“小娥什么都有了,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再说我刚刚进宫,官家待我太好,怕是会伤着了别人的心。”
赵恒轻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道:“难道说你真的什么都不求吗?”
刘娥嫣然一笑:“我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什么想求的……”说到这里,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低头细细地想片刻才道:“若是官家允许,我倒是想替一个人,求一道恩旨!”
赵恒想了一想,笑道:“你不为自己求,却为别人而求。嗯,朕猜猜,可是因为刘美与钱惟玉的婚期临近,你想替他们求一道御赐的婚旨吗?”
刘娥缓缓地道:“我说的这个人,是潘氏!”
赵恒的笑容骤然凝滞在脸上,好一会儿,才不置信地道:“小娥,你说什么?”
刘娥的声音低低地,却有一丝苦涩慢慢地渗入赵恒的心里:“当年太祖登基,即追封元配贺氏夫人为孝惠皇后;先皇太宗登基,亦是马上追封元配尹氏夫人为淑德皇后。当今官家登基已经三月,朝臣们数次请旨追封元配潘氏为皇后,折子却都被留中了,是吗?”
赵恒轻轻地抱住了刘娥:“朕怎忍心,在你心口再伤一刀。”
刘娥轻轻地偎在赵恒的怀里,感受着他宽阔的肩膀上的力量,感受着他怀抱的热量,轻轻地道:“我知道,你是怕伤害到了我。什么追封之类的,无非是做给活人看,已死之人无知无觉,封号什么的,对她又有何用。可是天下百姓、文武大臣的眼睛盯着这个封号,潘美是开国大将,他的旧部下属也看着这个封号,看着官家会不会对旧人薄情。三郎,你妻妾内阃之事,不得为外人知,潘氏之恶,亦是不可张扬。你是天子,不能只考虑我的感觉,而不考虑天下人对您的看法。而我更不能因为衔恨一个死者,而令生者受损,更何况,是爱我惜我的人受损——”她一咬牙,推开赵恒,跪了下去,昂首道:“臣妾请求官家追封潘氏为皇后,切勿为一妇人而有损官家圣德!”说罢,两行热泪缓缓流下。
赵恒整个人震住了,好半天才能够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俯身一把抱住了刘娥,哽咽道:“小娥,委屈你了!”
刘娥轻抚着赵恒的脸,含泪道:“三郎,有你在,我任何时候都不委屈!”
赵恒紧紧地抱住了刘娥,好一会儿,才缓缓平静下来,轻叹道:“想不到你竟能够以德报怨,你的气量之大,人所难及!”他亦非薄情之人,却也不是立了狠心置潘妃于不顾,只是顾虑刘娥,因此上迟迟不敢下旨。此时得了她此番言语,震撼之至,却也悄悄地放心了。
刘娥淡淡一笑:“三郎,要说我如今原会谅了潘氏,那是假的。我非圣人佛祖,做不到完全忘记过去曾经受过的伤害。可是,死去之人无知无觉,我把力气浪费在她身上,倒不如努力展望未来,珍惜我如今同三郎相守的每时每刻。我这番请求,为的不是潘氏……”她抬眼看着赵恒,柔柔地道:“我为的是我的三郎!”
赵恒心潮澎湃,好半晌才道:“小娥,这么多年来,你历经磨难,朕从前是无能为力,因此上才委屈了你。从今日以后,朕不会再教你受半点委屈,否则的话,朕枉为大宋天子!”
刘娥静静地倚在赵恒的怀中,只觉得已经将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了他的怀中,听着他一字字的说出这句话来,心中只是想着一句话:“这是天子之誓,这是天子之誓啊!”
这日赵恒方上朝,雷允恭自内宫中出来,在门口悄悄地向张怀德说了句话,张怀德脸色大变,立刻没作声息地走到赵恒身后,悄悄地把话传了。
此时正是宰相李沆在禀报水灾之事,正在那里说着,赵恒听了张怀德的话,脸色大变,道:“今日朕有些不适,退朝!李相留下,听候宣召。”
李沆怔住了,众臣还未回醒过来,就见赵恒已经站起,匆匆入宫了。众臣这才慌忙地向着赵恒的背影跪送。
赵恒乘了车驾,匆匆向西宫嘉庆殿行去。
过了几处宫墙,遥可见嘉庆殿外,挤满了宫娥内侍。张怀德喝了一声:“官家驾到!”唬得众宫娥们纷纷散开跪下,便有数名嫔妃自嘉庆殿中匆匆跑出来接驾。
未等车驾停稳,赵恒已是跳下车驾,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闹成这般样子?”
此时已经听得宫内哭声震天,听得赵恒到来,哭声如同被一刀截断,骤然停下。停顿片刻,却又有几声呜呜咽咽的哭声又起。
赵恒顿足叫道:“皇后呢!”
皇后郭熙急忙迎了出来,她一向雍容华贵的仪表,此时也显得较为狼狈,发乱钗斜地跪下道:“臣妾参见官家!”
赵恒道:“起来罢,怎么好端端地,闹成这个样子?”
郭熙站起忙道:“正是为昨天和今天的两道上谕,一是请太后移宫,二是令允升回府。太后今天接了旨,就哭得昏了过去,口口声声直叫着要去见先帝!”她说得急了,一口气上不来,脸儿急得通红。她当年于王府中处理下人们各色杂事得心应手,但是初遇上事关太后这等重大之事,也把她慌得没做手脚处了。
当年她能够成为襄王妃,全赖太后恩义赏识。身为臣媳,太后也是一直诸多维护,并不曾难为于她过。虽然赏下杨媛分宠,但皇子王孙,诸多内宠,并不算什么。就算杨媛不得宠,太后也没有更多偏袒。因此她接了赵恒旨意,虽然明知对太后不妥,但哪里敢违拗了天子意思,说不得也只能做些违心之事了。
太后在她面前,一向是克制端方的人,且这件事,原是太后错在前头,官家纵有什么后手,那又怪得了谁,她也不过是只是个传话之人罢了。哪里晓得太后竟然一反常态,忽然闹腾起来,这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令得她措手不及,一时又羞又恼,见了皇帝到来,更是后悔。自己事情没做好,倒惊动了官家,一时之间也怕情况再恶化下去,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赵恒听了这话,心中不悦,哼了一声,道:“上谕又有什么不对?”
郭熙劝道:“臣妾不敢说上谕不对,只是太后口口声声,说是死也不愿意去上阳宫,又舍不得允升。看这样子怕会出事,官家,要不然……这两桩事,还是缓缓吧!”
赵恒听了这话,顿时恼了,他初为天子,不过是让皇后办两件普通的宫务之事,她倒说出这样的话来,脸顿时沉了下来:“上谕已发,岂可收回!”
郭熙涨红了脸,待要说话,赵恒已道:“朕倒不信严重至此,朕自己进去看看!”说着,已经向内行去。
郭熙无奈,只得跟在他的身后进去。
赵恒走进嘉庆殿内殿,但听得哭声更响,李太后坐在床上,紧紧抱着皇长孙允升,已经是哭得双眼红肿脸色煞白。众嫔妃宫娥黑鸦鸦地跪了一地,此时见得赵恒到来,纷纷转向迎驾。
李太后听得赵恒到来,咬着牙抬起头冲着赵恒道:“皇帝,哀家原是有罪,你三尺白绫也好,一杯鸩酒也好,爽爽快快地,却不能叫我折辱于奴辈!只两桩事:我老了,别叫我搬来挪去的;允升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怪罪了他,便是我念您的恩了!”
赵恒闻言一怔,他竟想不到这两件事被太后误会至此,不禁看了皇后一眼,心里不悦。本待解释,但先帝驾崩之日发生的事,本也是心结未解,太后出言咄咄逼人,更觉得她有意闹事。心中有气,却还只能陪笑解释:“母后这是说得哪里话来,朕做错了什么,母后只管教训,说出这等重话来,做儿子的怎么敢受!原是朕得知母后迁出寿成殿后,竟未迁入上阳宫。以为是奴才们不经心,这嘉庆殿是偏宫,怎么让太后住这里,岂不是有违祖制。”
李太后冷笑一声:“偏宫也罢,正宫也罢,那上阳宫鬼气森森的,我死也不去。”这上阳宫本是历代太后所居,最初是太祖之母杜太后所居,后来太宗继位后,将太祖皇后宋氏迁居在上阳宫。个中的情形,她却是知道的,宋后临死前几年,怨恨极深,凄厉咒骂,连太宗最后去看她时,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小病了一场。宋后死后,宫中传说她在上阳宫阴魂不散,原上阳宫的宫女们也纷纷吓病。李太后对此中经历一直深知,更不敢住到上阳宫去。
赵恒却不明白李太后为何对上阳宫有此莫名其妙的心结,只觉得她借故生事,无理取闹,忍了忍气,仍陪笑道:“太后既不喜欢上阳宫,那朕便为太后另起一座新宫。否则,让太后住在偏殿,岂不教天下人说朕不孝!”
李太后冷笑道:“什么孝不孝的,这话休要提起,我也不敢承受!”说着垂下泪来:“我只求你不要活活拆散我们祖孙,便是开恩了!”
赵恒皱了皱眉头,道:“太后有话好说,何必出此重言!”他解释了几句,已经头疼起来,不禁又看了一眼皇后,只觉得素日在王府中处置家务还是能干,怎么做了皇后,就显得短处来了。如今太后生事,正是要她做皇后的出现,如何要自己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