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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暴将至

“寇相,今日机会极好!”周怀政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官家倚在我腿上时,叹息说唯恐自己一病不起,太子年幼难以执政。我趁机说,何不以寇相辅政,官家点头说甚好。寇相今日进内,正可趁热打铁,将此事定了下来,太子临朝,寇相辅政,岂不天下太平。”

寇准眼中光芒一闪:“周公公,官家说此话,可曾泄露?”

周怀政低声道:“寇相放心,我自有分寸。另外今日机会甚好,官家刚才还抱怨说,皇后自己不在,连宫中妃嫔叫走了,就把天子一人扔在这里,这分明是对皇后不满,寇相正可进言。”

寇准点了点头,周怀政打起帘子,寇准入殿向赵恒请安。

此时赵恒的病情,已经略有好转,能够由周怀政扶着坐起来,也能说说话了,见寇准进来请安,吩咐道:“赐座!”寇准见屏风后无人,皇帝身边除了周怀政外,便只有数个小内侍,未见到皇后身边的贴身内侍雷允恭,这正是天赐良机。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把该说的话说了。

寇准谢恩坐下,道:“臣观官家的龙颜,近来越发地好了,普天下臣民们盼着官家早日临朝,如望之虹霓。”

赵恒笑着摇头道:“如卿之言倒好了,只怕朕这身子,恐怕是短时间内难好,朝中事务,还得你们多辛苦!”

寇准看了看左右,忽然跪下道:“官家,国不可一日无君。官家久不上朝,百官心中未免惶惶,人心难定啊!以臣之见,皇太子已经行过冠礼,这些年来,官家令太子开资善堂议政,东宫有得力官员辅庇,皇太子天资聪明,深得重望,已经有处理政事的能力,何不在官家养病期间,下旨令皇太子监国主政呢?”

赵恒因自己年岁已大,太子却还只有十余岁,国事难以交托,这些年对太子恨不得拨苗助长,此听得寇准称赞太子,不由地心中甚为高兴,笑道:“太子果然有处理政事的能力了吗?只怕还得要你们的辅佐才是!”

寇准忙道:“辅佐太子,需得方正的大臣,臣观丁谓心术不正,钱惟演与他是姻亲,此二人断不足辅佐少主。”

赵恒沉吟片刻,道:“丁谓精明能干、钱惟演心思细密,本都是一时良才。奈何过于聪明,人君若不能制他,便会为他们所制。皇儿年纪还小,尚不能驾驭他们。寇准,辅佐少主,还得是你与李迪。”

寇准强抑心中的激动,磕头道:“臣得官家所托,敢不肝脑涂地,尽心报答!”

赵恒微微闭目,道:“嗯,你叫杨亿草诏去吧!”

寇准知道皇帝是累了,忙轻轻地退了出去。

寇准离开延庆殿时,周怀政亲自送了他出去,远远见刘娥的仪仗过来,连忙引了寇准从另一边走。

这边刘娥进来,赵恒只闻到一股酒气,顿时不舒服起来,推开刘娥的手,嘟哝道:“什么味儿?”

刘娥摸了摸脸,觉得脸上有些烧红,笑道:“今日是杨妹妹生辰,我去给她道喜,喝了点酒罢了。”

赵恒恼道:“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你,看不到桢儿,我病成这个样子,你们都不在,倒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倒是比我要紧?”

刘娥看出赵恒因为病情而烦燥,只得陪笑:“是我的不是,也是看着杨妹妹一年也就这一天的生辰。今天天色不早,我让桢儿早去休息了。”

赵恒忽然发起脾气:“她生日重要,还是朕重要?你们都去找她好了,让朕一个人没人理好了。”他一甩袖子,哪晓得旁边一个花瓶却应声而倒。

两人都愣住了。

呆了半晌,赵恒这才冷静下来,叹了一口气,无限沮丧:“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又胡乱冲着你发脾气……”

刘娥心疼,握着他的手叹道:“你我是夫妻,是至亲之人,你身心不舒服,心里不舒服,不冲着我发脾气,又能冲着谁发脾气。你若是不发脾气,我反而要担心你压抑过甚,有伤身体。”

他二人在房中谈心,站在外头的侍从却不见经过,只听得皇帝在内发脾气的话,又见花瓶碎了。周怀政回来时,副都监郑志诚就悄悄对他说,皇帝与皇后生气吵架,将花瓶都砸了。

周怀政听了,暗暗欢喜,只道自己这一注下得不错。

这边寇准走出大内,遥望着天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不及回府,便匆匆去了翰林学士杨亿的府中,屏退左右,将皇帝这番旨意告诉了他,并要他起草太子监国的诏书,说完了之后,微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对杨亿道:“太子监国之后,要罢免丁谓,由你取而代之!”

杨亿是个谨慎的人,此时得到寇准的密令,他深知丁谓耳目众多,因此送走寇准之后,恍若无事一样,照样用过晚饭之后,早早歇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身边的侍从也早已经退下休息,杨亿悄悄地披衣起床,自己点亮了蜡烛,坐在书桌前,将诏书拟成。然后等到墨干,再仔细地贴身收好,重新回床睡觉。

他这一番草拟诏书,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连家中人都不曾知道,这一夜一件震惊朝野的事,已经在悄悄进行了。

可是就算他这么谨慎小心之至,这个消息,仍是极快地传到了丁谓的耳中。

这一日,刘娥正批阅奏章,忽然接到雷允恭的禀报,说是丁谓求见。刘娥微觉诧异:“我并没有传他来见,可有何事?”

雷允恭神情微有些紧张,道:“丁大人说,有紧急国政,要回禀圣人。”

刘娥微一沉吟,道:“传!”

丁谓入见,也不及说些别的话,立刻单刀直入道:“圣人,大事不好,寇准与杨亿秘谋矫旨,想要挟持太子监国,自己独揽国政,这分明是谋逆之行,请圣人圣断!”

刘娥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丁谓重重叩了一个头道:“寇准谋逆,想要挟持太子监国。”

刘娥只觉得心头一寒,暗道:“终于来了。”自赵恒病后,她代为执掌朝政,虽然是权宜之计,可是朝中已经有重臣表示不满,但却没有想到,寇准竟然会如此大胆,公然下手争权?

刘娥缓缓地坐下,冷笑一声,问丁谓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虽是盛夏,那声音却仿似冰棱般令人打个寒战。

丁谓心里打个寒战,忙道:“杨亿连诏书都拟好了,寇准连将来的文武大臣都重新分配,许诺要以杨亿来取代我的位置。今日杨亿会带着诏书来见官家,只要一搜杨亿,就可以搜出诏书草稿来。”

刘娥微微冷笑:“丁谓,如此机密大事,你何以得知?”

丁谓犹豫了一下,直觉得御座上两道寒光刺了下来,不敢不言:“昨日寇准得意之下,在家饮酒,醉后泄露而知。”

刘娥大惊,厉声喝道:“大胆丁谓,你竟敢在宰相府中安了细作。我问你,文武百官之中,你还在何人身边安了细作吗?”

丁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连连磕头:“臣不敢,是那日臣与寇准饮酒,寇准酒后吐露对圣人的不满,臣因他是宰相,怕他对圣人不利,因此派了人去察看,臣仅仅是出于对圣人的忠心,安敢有其他之图。”

刘娥按下心头的不安,笑道:“如此甚好,难得你一片忠心。”看了雷允恭一眼,示意道:“允恭,扶丁参政起来再说吧!”

丁谓心中一凌,刘娥一问便止,显见这问题不是解了,而是存在她的心中了。心下暗悔,只得道:“当今之计,圣人如何对付寇准的阴谋?”

刘娥点了点头:“以参政之见呢?”

丁谓急道:“圣人,官家稍有不适,即可痊愈,寇准鼓惑官家让太子监国。可是太子今年才十岁,如何能够主政,寇准无非为的是自己弄权。他一则诅咒天子无寿,二则诬陷圣人的忠心,三则欺凌太子年幼,实是其心可诛。杨亿就要进宫了,若是他见了官家,准了奏折,岂不是大事不妙?”

刘娥看了丁谓一眼,她知道丁谓力荐寇准回京之事,她也听说过“溜须”传闻,看着如今丁谓如今要对付寇准之殷切,又怎么会想到,才是一年之前,两人尚且同袍情深,同声和气呢。

但听着丁谓一声声“诅咒天子”“诬陷圣人”“欺凌太子”切齿之声,这三桩罪名,桩桩打在她的心上。刘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天子病重,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对朝中人事有所变动,现在看来,只怕不动不行了。当下抬手止住丁谓,站起来吩咐道:“允恭,立刻吩咐下去,今日官家身子不适,关了内宫之门。文武百臣若要见官家,都给我挡住了!”雷允恭应了一声,连忙下去。

刘娥缓缓坐下,看着丁谓退下去的身影,暗暗长叹一声,这一场风暴,终于还是提前发动了。她虽然此时方独掌朝政,然而辅佐赵恒三十年来,朝政大事早已经百事过心,事事娴熟。

然治理天下,有如开方用药,须得君臣调和、五行相济。朝中需要丁谓这样的能臣,也需要寇准这样的直臣,也需要王曾这样的中和之臣,也需要钱惟演这样的心腹之臣,为上位之职责,只在维系其中的平衡。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必须要五味调和,酸甜苦辣,分寸只在毫厘之中。所谓“君甘臣酸、君少臣老”讲的就是这份调和之道,稍有差池,牵一发便动全身,会引起整个朝廷格局的大变动。

所以,以寇准为相,便以丁谓为辅而调和,寇准固然有兴利除弊的一面,丁谓的牵制便可使他不会走得太远而引起大动荡而失衡。她固然不愿意看到丁谓操纵了寇准,但是寇准与丁谓公开交恶,以致于朝中大臣们的纷争陷入恶性之争,更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刘娥站了起来,走了几步,看到案几上的棋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世事如棋,朝廷这盘棋上,不能只有白棋,也不能只有黑棋。令人头大的是,这黑白棋子并不安守其位,每每要自行占位拼杀,她这个执棋人,不但要下棋,还要控制住手下棋子的走势。

赵恒病重,一动不如一静,她只愿万事不动风波,平安度过。可惜,别人并不是如她所愿。寇准冲动冒进,丁谓伺机下手,都要亲自动手改变目前暂时平衡的格局,拥势而决定棋局的走向。

丁谓之告密,看似忠心,却也暗藏阴险,无非是借她之刀,除去对手坐大势力。刘娥暗叹一声,可惜,她目前并不打算打破这种格局。

可是——她看着窗外,那里是赵恒养病的延庆宫方向——怅然想着,皇帝陛下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让寇准拟这一道旨意?

刘娥转过身去,脸上已是一片淡然,不动声色地吩咐道:“起驾,去延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