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未临近五岁生日,便日日夜不能寐。
一到半夜,四肢百骸便如坠冰窟,他为了让身体暖和点,便抱着炭炉睡,把自己烫得遍体鳞伤却浑然不觉,有一次还差点烧了屋子。
月敬修并不常在家,月夫人只在意她自己的孩子,对月霄霁不闻不问。
林姨娘是他的母亲,对别人都很温柔,可看他的眼里却总是一片冰冷,有时似乎还有恨意。
他时常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月府的孩子,这个连下人对他都冷漠的家,就像夜半时分他身体里流淌的血一样冰冷。
可他终是没有死在五岁那年。
叶先生找到了他,他确实不是月府的孩子,但他的身份却不能公开。
叶先生说服月敬修,孩子的寒疾需要寻一处有温泉的地方静养方能好转,于是带他上了罗浮山。
在罗浮山的第一个夜晚,无尽的寒意来袭,叶先生抱着他过了一夜,这是一个五岁孩子记事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来自这个人间的善意,第一次可以不用惧怕烫伤,能在一个温暖的怀里安心入睡。
无数个日日夜夜沁入骨髓的寒冷,终于可以在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身边得到消融。
从此忻然山庄便是他的家,叶家十三卫陪伴他一起长大,刘婆婆会给他们做好吃的点心,玲儿会跟屁虫似的跟在他们后面。
而叶先生,是严厉的老师,又是慈爱的父亲。
他的寒疾并没有那么简单,叶先生踏遍整个南越的奇岭险峰,为他寻找药草,也只有暂时压制的法子。
不过足够了,已经为自己多活了二十年。
如果还会继续活下去,自己便不再重要了。
木玖清在月霄霁床榻旁守了一夜,前半夜他全身冰冷,脉象纷乱,赵弘以内力相护,才在夜半时分渐渐回暖,却又因伤口发炎引起高烧,额头烫的似炭火炙烤,木玖清只好一遍又一遍的以冰水冷敷降温,不断试着鼻息,生怕他再也不会醒来。
好在他终于在第一抹晨曦下醒了过来。
“赵弘!”
“属下在!”
“半月前月府遭遇不测,叶先生便联络百越军接应,为何前日才到博罗?”
“少主,百越军虽由赵家余部收编,但十多年来一直掌控在吕平手里,军中大半将领亦是吕氏的人。这次叶先生调遣百越军未经过吕平,他早有不满,便有意拖延。来时又遇到军中将领闹事,耽搁了些日子。”
赵弘已单膝跪地,“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这不是你能控制的。”月霄霁伸手扶起他。
“少主,路上闹事的将领都是吕平的人,我已将他们绑了起来,等候发落。”
“放了吧!”
赵弘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月霄霁。
“吕嘉在南越国三朝为相,吕氏一族树大根深,不论是在南越民间还是百越军中都颇有影响力,我们现在势微,要借助吕氏家族的力量,便不宜与吕平为敌。你可明白?”月霄霁只是淡淡的说,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属下明白,这就放了他们。”
赵弘心理很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吕氏授意下属闹事,就不会耽搁行程,叶先生和叶家十三个兄弟就不会死,这笔账迟早要讨回来,他恼恨的想。
赵弘也是许多年后才知道,少主心中早已深深埋下的恨意,并不比他少。
百越军营驻扎在合浦城郊,月霄霁一行数人还未行至主账前,便见吕平身着锻铁铠甲率领一众将士迎上前来,并无怠慢之意。
“恭迎少主!”
“各位请起。”月霄霁抬手虚抚一把,凌冽的目光扫向众人,元鼎四年那场政变,赵家余部已所剩无几。
“少主既已回来,我吕氏族人愿效忠少主,重复我南越国威,还望少主不计前嫌,以大业为重。”吕平虽与叶忻然一直有往来,共商南越复国之事,却也是第一次见月霄霁,不免担心当年的事情他心有芥蒂。
“吕将军多虑了,赵家先祖在秦末天下扰攘之时,割据于岭南,便是为了让岭南百姓远离中原纷争,保得一方平安。后得益于吕相相助,方能独立于大汉经营南越九十余年,可叹祖母身为汉人,不知我南越赵家不拜天子,祖母被使臣蒙蔽才要一心归汉,还对吕相生出不敬之意,实为可惜。”
被权倾一时的三朝宰相架空的孤儿寡母,想寻求大汉庇护,月霄霁又怎会不知。
“哈哈哈哈,少主方是明理之人。我南越复国指日可待。”吕平见他并未提及赵兴,暗叹这赵家遗孤却也不可小觑。
“汉帝穷兵黩武,整个中原早已哀鸿遍野,民生凋敝,对岭南各处动乱更是鞭长莫及。但望诸位同我一起,承赵氏先祖遗志,不负南越,不负苍生!”月霄霁坚定的望向众人。
夜色将尽,风吹起院中的红豆杉丝丝作响,月霄霁却仍未合眼。
一宿冰冷,一宿苍凉。
他行至院外,挥手屏退了值夜的兵士,独自沿着一条小道走下去,不知不觉便到了路的尽头。
远处低沉婉转的潮汐声穿过晨曦雾霭奔涌而来,原来合浦已近海边。
叶先生说,为将者要时刻保持清醒,他便从不饮酒。
叶先生说青顶最为讲究冲和,静照。泡茶之人须忘人间之灼色,感心中之清明,唯万籁皆寂静,空天下与尘埃。
他素来喜饮青顶。
海边潮汐声渐弱,东方水天极处一片浅灰,淅淅沥沥的雨点砸了下来,慢慢打湿衣襟,迷蒙雨雾中不知谁哼起曲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