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没有丝竹管乐,但万昌宫的气氛依然是其乐融融。江流王权逯宗毅原是先皇权逯戟皇后所生的嫡子,而如今这位宁帝正是权逯戟的妃子所生,便是目下这位太后,她虽跟权逯宗毅并无血缘之亲,但大宁向来以仁孝礼义治世,碍于皇家颜面为免天下人诟病,依然将宴请群臣的寿宴取消。
没有礼乐的万昌宫跟往日并无太大区别,皇子妃嫔公主驸马们此时都已身在万昌宫里了。几名远道而来的公主正偎在太后身旁以尽天伦。忽然,有宫人在门外大声宣唱:“江流王世子到。”
殿内的众人听得这声,立时纷纷归了原位,凝神摒气地等待着见那个听说有着“惊世面容”的权逯荼白。不时,一名内侍领着辛不平和权逯荼白进来,众妃嫔们不觉都是一副骇然的面容,那张脸竟无一块平复的皮肉。
宁帝已于他们之前到了,有生之年,这是辛不平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权贵,腿脚不免有些发软。
站到立定的位置,辛不平早已匍匐在地,权逯荼白则道:“荼白见过太后,恭祝太后万寿金安。”太后半眯着眼听他请过安,微扬起手,用她那苍老的声音道:“荼白,过来,到皇祖母这里来。”
辛不平不敢有所行动,打眼看了看宁帝,见宁帝点头示意,于是便将权逯荼白推至太后身前。太后年迈,这几年来视眼每况愈下,现已近乎失明。她伸了伸手往前触了触,却摸不到面前有人,便道:“起来回话吧。”
殿中一阵尴尬,刘得用道:“太后,世子腿脚不便,人已在跟前了呢。”
“哦!”皇太后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脸凝神细思的样子,想罢又招了招手:“那再往前来,让老身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模样。”
辛不平又有些犹疑着将目光转向皇帝,见宁帝还是示意听皇太后的,便又将权逯荼白推得近了一些。此时,太后才微眯起眼,双手抚触到权逯荼白的脸上。整张脸上竟没有一块平复的皮肉,太后原本微启的笑颜顿时凝滞了起来,小心探问:“这是怎么了?”
“儿时不小心被火烛烫的。”他说时目无杂尘,竟不像在说自己的前尘往事。“烫的——”太后一脸忧戚之色,脑海中闪现那些诡怖的画面。又问:“那你的腿?”
“是父亲练剑时伤的。”荼白淡淡一句,依然没有丝毫怨怼和痛惜,仿佛被伤了腿的依然不是他自己。
“练剑?”太后脸露诧异之色,眼中闪过几许忧戚,自己在心底咕哝着:权逯宗毅虽说也略通武功,但素来更偏好文墨,并不怎么喜欢舞刀弄枪的,况且他又受了膑刑,怎地——她也实在不敢细想下去,一个小小孩童竟要遭受如此多的苦难,一时心里不胜凄惶,双手却依然停在他脸上的陈年旧痂上略微停顿,思绪飘到久远之前......
那年,身为皇长子的权逯宗泽在边关屡立大功,收复多处边地,一时军功显赫。恰在这一年,老皇身体多病,风疾久久不愈,皇长子攘外,太子安内,大宁的国政倒也是隆隆日上。而后,皇长子权逯宗泽凯旋而归,忽然宫城中留言四起,老皇头风之事是因为后宫巫蛊之术所致。皇帝听闻立时震怒,下令玄衣司严加彻查。不久之后,竟查出巫蛊之术背后的始作俑者竟是当时的项皇后,其意是为助太子早日登基称帝。老皇震惊愤怒。尔后,项皇后被赐白绫自缢而亡,久不下病榻的老皇竟亲自下令并监管权逯宗毅执行膑刑。废太子遭受膑刑后,带着废太子妃及小皇太孙被圈禁于江流。手握兵权的权逯宗泽,自然成了新太子的不二人选。而老皇权逯戟也在那场巫蛊之乱后却很快就过世了,次年,新太子权逯宗泽登基......
这位双目失明的皇太后心头不断翻涌着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腥风血雨,那年的巫蛊之祸杀戮连连,血流成渠,受牵连的人一批接着一批。那满城的肃杀之气,到现在想起来还会让她心有余悸。所幸,随着权逯宗毅的被放逐,这场杀戮也终于逐渐消停。
“母后。”梁贵妃见她有些失态,轻轻叫了一声,太后却是如同没有听到一般,依然将手按在权逯荼白的眼眉鼻翼间不停游移。又过了一阵,不知为何,声音竟有些轻颤:?“你如今该是二十七了吧?”
权逯荼白道:“是的。”
太后满目伤怀,悠悠叹息,不知为什么,却发出一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瑾晏——也跟你同岁。”
宁帝和梁贵妃脸上皆是一变,年岁稍长的太子和德王也似想起什么来,只有权逯瑾晏一脸茫然,“皇祖母记错了,孙儿如今正二十三,怎么可能和堂兄同岁。”
皇太后竟是没听到他说的话,手指依然细细地在权逯荼白的面容上仔细轻触,良久之后,又轻叹:“我们家孙子辈面容皆肖似其母,女儿们才肖似其父,只有你一点都不像江流王妃,你骨相嶙峋,眉眼轮廓都像极了你的父亲和你伯父,还有——你的皇爷爷。”
皇太后面上拂过几丝黯淡,殿中却没人再注意她了,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射在了权逯荼白身上。大部分皇子和妃嫔公主们并未见过江流王本人,殿中女子们之前谁都不敢过多看权逯荼白那张布满伤痂的脸。此时细下打量,只觉得他脸上的眉目都已模糊,哪里还能看出像谁。心中不禁都在腹诽:太后真的是老糊涂了。
只有太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权逯荼白之后,才开口,“皇祖母说得极是,堂弟确实比我们都更像父皇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