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的推开有些沉的隔音门,玻璃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中央空调的风机沙沙作响。落地玻璃外,阳光在树影和喷泉间摇晃,月湖上漂浮着点点磷火,夏日的灼热气氛还没有消散。
那架白色的施坦威就静静的伫立在玻璃房的中央,像是没有掀起盖头来的白纱新娘。
程晓羽的心跳也像是在湖面上泛滥的金色波光,无声起伏。他反手将门关好,走到了白色的施坦威旁边,上面放着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空调吹出来微风掀起了干净的琴谱。他将琴谱拿了起来,稍微翻了下,觉得自己对巴赫似乎没有太多喜爱,便走到了书架那边。
出乎意料苏虞兮有些偏爱巴赫一般,放在前面的几乎全是巴赫。对程晓羽来说巴赫的曲子实在过于理性和规律,他当然明白巴赫的钢琴曲是钢琴圣经,是每个钢琴学习者必经路途,可他就是不是那么喜欢巴赫,对于他来说,巴赫实在不够优美。
最终程晓羽在角落里找了本德彪西的《月光曲》,拿到钢琴前摆好,程晓羽便挪动了一下琴凳,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脚放在了踏板附近。他深吸了口气,右手轻轻的扫了扫黑白琴键,叮叮咚咚的熟悉声响便在耳畔回荡了起来,那些黑色的音符在五线谱中起舞,程晓羽仿佛看见了云与风,花与叶,飞鸟与绿树.....仿佛目睹了世间万物的律动。
他只是看了下开头,那些温暖的音符便从琴键上跳了出来,像是源源不断的流水。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感觉的到手指有些生涩,导致手形不准确,因此在琴键上跑动也不那么流畅,连锁反应就是力度也不对。
大概是太久没有练琴了,这种手紧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令他无法自如流畅的表达出万籁俱寂、月光如洗的音乐画面。
但程晓羽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在那里,在弹奏时手指需要非常贴键,甚至只让琴键抬起一半,给人一种绵绵不绝的感觉,即使在静谧的背景陪衬中都要点出同样微弱纤细的旋律线条。可他有点力不从心,意识到位了,手指还不能准确的跟上。
当然他的乐感还在,甚至因为多了音乐总监的记忆,对音乐性和性格的理解提高了好几个档次,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练习,他对触键与音色和力度细微的控制逐渐恢复,程晓羽开始试着加入自己的理解。强弱起伏以及层次感不在根据记忆中照本宣科,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试着将情绪融入进去。
于是轻而易举的,两个程晓羽就在音乐上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直接产生了质变。当然他能够发挥他乐感的技巧可能还不够多,但在音乐理解上,他绝对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层次,脱离了模仿者的低维度。
程晓羽感觉到了自己的强悍,那就是明确无误的知道自己哪里弹得不够好,需要改进的方面在哪里。这就相当于不花重金,就能请到一个名师,简直相当于开挂。
一旦开始,程晓羽就完全停不下来,就像找到了一款好玩的游戏,随着状态逐渐恢复,发热,他不断的挑战更高的难度,来获得成就感。从肖邦的《革命练习曲》到李斯特的《夜之和谐》,他不停的测试自己手指的极限在哪里。
全神贯注的程晓羽完全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直到磕磕绊绊的弹完《夜之和谐》,这首曲目并不是李斯特超技练习曲里难度最高的,却是最耗体力的曲子,满头大汗的程晓羽有种融会贯通的空灵感,像是两个自己通过某一个点达成了统一,这种畅快的喜悦,感觉就像是在某个音乐比赛上获得了第一名。
程晓羽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早已经日暮已尽,太阳已经沉没于天际的屋顶,这剩下浅淡的徇烂晚霞还温热着大地的边缘。
他的手指忘我的在琴键上震颤,将夜晚最美的时刻用音符勾勒出来。他还不知道已经有人进入了琴房,站在了他的背后,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弹奏《天空之城》。
完全沉浸在自己音乐世界的程晓羽一无所觉,他闭着眼睛,身体和手都在跟着悠扬的琴声律动。明亮又轻柔的声音从钢琴中迸发出来,升上了天空,花园里的树,不远处的屋顶都只剩下黑色的剪影,月亮已至,太阳未走,这一切都因为钢琴声愈发的宁静。
终于随着一长串下行的和弦,曲子转调并迎来最后的高潮,以极强的力度铺天盖地地砸出密密麻麻的和弦,如天际流云如蔚蓝晴空的优美的旋律,与天空中的银河一同闪耀了起来,像是孤独的驾驶者,正乘着风向着宇宙深处坠落......
程晓羽放下了手,松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还没有来得及回味,耳边就突兀的响起了冷淡的询问:“这曲子叫什么?”
程晓羽吓了一跳,感觉到周围已经暗了下去,他恍然惊觉,立马站了起来,带起沙发凳跳了一下,和木地板摩擦发出了“哗、哗”的声响。
他回头的时候,夕阳已经掉入了玻璃飘窗的范围,橘黄色的光焰点燃了大半个琴房,晃的程晓羽有点目眩神迷。他在燃烧的火焰中看见了苏虞兮修长的影子,又看见白色的蕾丝窗纱轻轻的荡了起来,仿佛有微风穿过琴房,吹起了她藏青色的长发。
他想起来“这曲子叫什么”,是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天空之城,一首关于梦想与毁灭的曲子。”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于是缓缓流动的晚霞停歇了。在冰冷的落日余烬中他看见了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
他莫名的想起了一句话——今天的风儿好喧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