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虞带来的消息,出乎顾骁野的预料之外。
大周朝与西戎国签订和亲交好协议后,驻守西戎国边境的将领给顾宗起写了信来,邀他一晤,商议边境开通互市事宜。
这将领,乃是西戎国君的弟弟、二皇子邵骞的皇叔邵赢,对方主动要与顾宗起见面,互市又对双方百姓都有利之事,顾宗起怎能拒绝。
这次见面,双方商谈甚是顺利,相对饮酒甚欢。岂料,从边境回来,顾宗起便一病不起,且病势日渐沉重。
“我怀疑顾将军并非单纯的伤病复发,而是,中毒引发旧伤,迟迟不愈。”
许虞低声说,“但目前,尚未找到足够的证据,将军怕影响两国交好,让我不得声张。”
据许虞的暗中调查,邵赢颇为精通医术,多年来镇守边境,在顾宗起手下败过无数场,几次差点死在了顾家军手中。
医毒本是相通,对方有下毒的动机,也有下毒的实力。
但偏偏现在没有证据,又时机敏感,不能拿对方奈何,且,得知顾宗起病后,对方大张声势地派了使者来探病,还送了许多西戎国的礼物,做足了表面功夫,让人根本都抓不到任何把柄和错处。
可顾宗起的病,又的确来得蹊跷,与对方会晤完,一回云州就病倒了,又不能不叫人怀疑。
却也只是怀疑而已。
便是上报朝廷,都没有证据,没法自证其说。
因为那日双方会面时,许虞也跟在顾宗起身边,他们饮宴的酒,许虞也喝了,他却什么事都没有。
饶是如此,许虞仍然怀疑顾宗起是中毒。
此事非同小可,他不能不将自己的疑虑告诉顾骁野,请他做一个决断。
出于公义,但也多少,带了那么一点点私心。
许虞并不希望妹妹远嫁西戎国,若顾骁野决定追究此事,那迎亲队伍,很可能就不必再往前走了。
他唯一的妹妹,也就能留在大周朝了。
顾骁野并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下令队伍在云州城暂时停留,他径自回府,去见了顾宗起。
不过一年未见,顾宗起已然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身躯伟岸的父亲,他几乎瘦脱了形,躺在床榻上,说不上几句话,便气喘不已。
顾宗起摒去了下人,只留下顾骁野,开口第一句话,就如同当头雷霆,重重击在了顾骁野的心里。
“我的确是中毒,但这毒,不是西戎人下的。”
顾宗起喘着气,“是多年前,先帝御赐的毒药。”
多年前,太子挪用军费给先帝庆生,导致边境无数战士冻死饿死在疆场,顾宗起上书朝廷,怒斥太子,认为太子不堪当大任,一力主张废掉太子。
那年顾宗起前往京都述职时,正赶上太子再次犯错引发群臣众怒,顾宗起在朝堂上再次旧事重提,群臣附和,要求另立太子。
先帝怒极。朝会散后,先帝诏令他进宫,只阴沉着脸,说了一句话:“顾将军今日朝堂上一呼百应,好威风,好气派,不若,朕将皇帝之位让给你如何?”
顾宗起惶恐跪下,“臣死罪,臣不敢!臣对大周昭昭之心,天地日月可鉴。”
先帝沉着脸,命人端上来一杯酒,“既如此,那朕赐你一杯酒,便喝了它,让朕看看你的昭昭之心。”
顾宗起没有丝毫犹豫,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其后,他腹痛难忍,嘴角流出血来。
先帝看着他,起先目光冷漠,后来终于有所动容,让人去叫了太医来。
顾宗起去了半条命,却也捡回来半条命。
毒到底入了血脉,难以清除殆尽。太医叮嘱说,不能过量饮烈性酒,否则,必定诱发残毒。
“这些年我之所以少喝酒,便是为了这个原因。”
顾宗起叹息,“那日与邵赢相谈甚欢,不免多喝了几杯。也是我一时大意,那酒名为苦竹酒,闻起来味道甚淡,却不意酒意却比平常酒性都来得烈,这病,是我自取其咎,怪不得西戎人。我已然时日无多,以后这云州边境交到你手上,我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他谆谆嘱咐,“而今大周与西戎好不容易和亲交好,边境安定来之不易,骁野,你万勿因为我意气用事,别陷顾家于不义,也别让两国再度陷入兵戈。”
顾宗起太了解这个儿子,他这个父亲,是幼年丧母的顾骁野唯一的寄托与情感所在。
他担心儿子为了他的事,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顾骁野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成拳,手背上道道青筋爆出。
他几乎是咬着牙道:“所以先帝对爹做的那些事,就一笔勾销了?”
“先帝早有悔意,不然也不会留我到现在。”
顾宗起温声说,“再说我根本不怪先帝,当年是我太僭越了,先帝没杀我,就已然是格外开恩。”
“他不杀你,是因为边境不能没有你。”
顾骁野冷冷道,“他何曾真的信过你?召我去京都,不也是为了牵制你。”
顾宗起倒是看得开,“皇帝考虑得自然要比常人多一点,那是江山,可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当年若是先帝杀了我也就杀了,我能活这么多年,已是幸运。我跟你说,你可不要把你爹架在火上烤,不然爹到了下头,无颜面对先帝,那爹可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顾骁野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一言不发。
顾宗起了解这个儿子,知道他不说话,便算是答应了。
他笑着拍了拍顾骁野的肩膀,故意板起了脸,严肃道:“说起来,当初我只想到先帝召你入京都,是要封你官职,却没想到会有赐婚的打算。许伯伯的女儿你娶了多好,为什么不征求爹的同意,就拒婚了?”
顾骁野沉默着,没说话。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爹解释,自己这一段时日的心境。
好在顾宗起也没打算追根究底,叹了口气道:“听说和亲之事是西戎国二皇子主动提出来的,但愿那丫头到了西戎,能过得顺心才好。只可怜你许伯伯了,养了个女儿,却是送到西戎国,再也难得见面了。”
他说着,又是一声叹息,“送亲队伍要在云州停留几天?”
顾骁野:“三天。”
其实按理只该停留一天,但他刻意给了许虞兄妹相聚的时间。
顾宗起颔首,“那就好,也让许虞多陪陪他妹妹,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他又问起京都许多事情,二皇子怎么就登基为帝,怎么就同意顾骁野回云州等。
顾骁野都细细答了,自然是报喜不报忧,那些曾经遇到的危险,俱都轻描淡写一概而过。
父子两人聊了许久,顾骁野出来时,许虞仍垂手立在外头等候。
他看向顾骁野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难言的希冀:“如何?”
顾骁野淡淡道:“三日后,队伍准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