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车转个弯,来到虎踞路,行了几分钟,在清凉山公园门口停下。
眼前这座三润茶楼,背倚挺拔葱郁的清凉山,高三层,四面飞檐挑椽,红柱雕瓦,富丽堂皇,很有唐宫气派,正面极像滕王阁,门口摆一对石虎。
茶楼前怎么置虎?
阳光刺眼,热风烤人,从凉爽爽车里一出来,真像踏入火坑。见我迟疑,王总催促:“进去吧。”
“等等,这虎放得奇怪,把车门打开,拿罗盘看看!”
王总一愣,随即一笑,叫司机打开车门。从包里取出罗盘,“你们先进去,我看看就来。”
“在里面等你!”王总说完,带他侄儿走进茶楼。
到楼前摆弄一阵,着实吃一惊!这楼风水绝佳,各方面都中规中矩,简直是精心地量身定制!单看三阳水,楼是标准的乾山巽向,大门一毫不差开在艮位,这儿南高北低,楼在路西侧,三阳水正好从乙经甲流入艮。唯一的缺憾是大神位缺木,该位置虎,虎属木。大门正对前方大厦尖角,形成“火形冲射”,是个瑕疵,这虎正好挡住煞气,真是恰到好处,妙笔!
这楼肯定请高人设计过,一流高手!
把罗盘装入皮包,走进大厅。刚才烈日炎炎,此刻顿感清爽。王总已经点了茶,看到我,朝我招手。一株瀑布似的青藤缠绕在大厅中央,浓荫垂挂,显出一派清幽;桌椅清一色深赭红松木,透出敦实典雅;雕纹花架上错落摆着精致的青花瓷瓶、天青仿汝窑盖碗、紫砂壶;耳畔一阵阵轻音抚弄,溪水一般,是琵琶名曲《春江花月夜》。
“要等一会,他们在布置,先喝茶。”王总说着给我倒一杯。
等了几分钟,一个服务生走来,“准备好了,这边请!”我们拿起包,跟着他朝西走,到一间房前停下。“请进!”一瞧,门上写着“竹香阁”。
屋里坐一位穿红色锦袍的女孩。茶几上置一小炉,燎着木炭,上面放一口小锅,热气腾腾。茶盘里摆一把木勺、几只精致的四方形紫砂茶杯。
见到我们,她含笑点头,一双黑目清水般灵澈。这女孩粉白玲珑,盘着垂云发髻,一身古典装扮,气质清新优雅,让人神驰。
我们坐到对面。
“各位客人,要开始了。”她拿起勺子笑着说。
我们凑上前,盯紧水面。几缕茶丝沉在锅底,淡淡幽碧之气似有若无,像碧螺春。
她扬起绣着云锦团纹的衣袖,缓缓搅动木勺,指甲光洁,手指纤长羸弱,宛若节节玉竹。“茶可雅志,如饮霜露。品茗之道,以利礼仁。邀二三佳朋,择凉亭雅室,不求金杯玉盏……”茶烟袅袅,她娓娓道来,声音轻柔似莺呢燕喃,小勺蜻蜓点水般漾起丝丝涟漪。“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象化万千”,锅中好像冒出个滚滚圆球,转瞬不见。
“三月三,秦淮河畔,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木勺掀抚,清汤里竟飘出片片花瓣,天女散花一般纷洒,似烟似絮,摇摇落入锅底。
“哟!”我们一声惊叫。
“山泼黛,水浮蓝,斜风微雨燕归迟”,涟漪之下,骤然浮现一剪燕尾,双翅点波,滴溜一飞转,掠过茶海。
“妙啊!”我脱口而出。女孩嫣然一笑,“这位小哥,田园虽趣,还须煮酒邀梅。”她腕转轻提,“林修茂竹,案置玉壶,月移梅影上窗花”,莲纹一点,一丛梅枝突兀拔生,粒粒花苞隐约。正细瞧,倏地绽出千朵,铺满水面,一股幽香扑来,茶水霎时变成粉白。
我们目瞪口呆!
她淡淡一笑,“尘世喧嚷,如有竹月随行,愿弃爵辞相,披一蓑烟雨,溪边晚钓”,水纹漾动,渐渐翘浮出一叶扁舟,摇摆几下,突化作钓翁侧影,草笠蓑衣,慈面悠哉。波纹一晃,又不见了。
“晚春时节,陌上游人流连,一路花香随屐履,柳间莺梭惊粉蝶”,勺一拌,生出一双蝴蝶,扇动绿色茶丝,上下曼舞。“看月牙湖边,樱绽蕊,柳缀芽,秋千绣女笑喧哗”,水脉粼粼,似有人影闪动——跃出一张孩童笑脸,唇齿烂漫,无虑无邪。须臾间又消失得只剩一抹水痕。
“太神了,神乎其技。”盯着水面喃喃自语。
她看我一眼,“我们南京自古是荣华之都,饱经风雨炎凉。苏轼在《诉衷情》里感叹:钟山影里看楼台,江烟晚翠开。六朝旧时明月,清夜荡秦淮”。小勺轻转,徐徐勾线,纹波突滚——钻出一只雕阁画舫,龙首蟒身,抚水推波,且摇且行。远处山峦亭台,历历可辨。
“六朝多少繁华,终被雨打,须是庭花一梦”,勺一抖,洒出细碎水滴,恰似雨点打在画舫上。这幅水画恍然模糊,恍惚不见。
她搁下小勺,双目含笑。
是结束了。
回过神,眼前仍是一池清汤。
这才注意到,她这一番搅动,茶锅里竟滴水未溢,桌面涓滴未沾。
真是匪夷所思!
“你上次看的和这一样?”
“不一样,这是我第三次看,每次都不一样!”王总意犹未尽,盯着水面讲。
女孩拿起木勺,盛出三杯茶,端到我们面前,“请慢用。”
杯中这茶,清碧温婉,像一方静静的暖玉。东坡道“从来佳茗似佳人”,端起来抿一口,鲜醇香郁之感霎时盈填舌齿,似口含幽兰,回韵中又带丝丝椰甜,啧啧不舍。品茶自古有“五境”之说:目视茶色、口尝茶味、鼻闻茶香、耳听茶涛、手摩茶器,这杯茶深得“五境”之妙,难怪宋人痴于斗茶。《幽梦影》曰“茶可雅志,茶可行道”,清茗在口,心绪在茶香中尽情舒驰,顿时搁下浮尘烦扰,一身清净。又细细品一口,饮茶至今,此刻才算领悟茶道精髓。
品完茶,出了茶楼,王总送我回到家,分别前又再三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