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一直想问他的,以他空谷幽兰般的姿容气韵,实在很难将他与充斥着血腥杀戮的战场联系在一起。
李琰慢饮了两口,嘴角微抿,淡淡道:“兼济天下,大济苍生?你太高看我了,我从军的原因很简单,生在乱世,又是将门之后,从军为将为家族延续荣光,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我向他摇头表示不相信,道:“你堂堂四品中郎将,门庭却冷落至此,还不如一个七品县令威风,谈何荣光?那日听你与李淳风一番高谈阔论,又观你平日里深居简出,韬光养晦的作为,我就知你深明明哲保身之道,像你这般的人,绝不会在意什么家族荣光,我说的对吗?”
他嘴边含笑,目露赞赏,深看了我一会,笑道:“知我者,天下唯姑娘耳!”
我睨了他一眼,笑嗔道:“少给我带高帽,我可不吃这套,你还没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何不当官而去为将?”
他沉吟了半晌,方才道:“少年时锐意进取,也曾在两者之间有过踌躇,但为官之道讲究处事圆滑,想要博取功名,难免要在苟合取容中降志辱身,与人虚与委蛇,这实在不对我的脾气。况且,官场上的血腥就比战场上来得少吗?未必!而在乱世中为将可就没有这么复杂了,所得功绩全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所思所想也只是如何打胜仗,可比官场要简单得多。”
我默坐着听他说完,心中感慨万千,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绩,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真就那么容易吗?我想不然,单看他那一身的伤,想来也是鬼门关前走过好几遭的人,他现在的地位是用自己的命拼回来的。只是他如今的心境已与少年时大不相同了,功名利禄,恐已非他所求。
我沉思了一阵,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孔明在《诫子书》中的这两句话可否能映衬你如今的心境?倘若要你放弃现在的官职、地位,你可愿意?”
他微微笑着,手指轻拂过凄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眼下大唐根基未固,内忧外患,身为大唐臣民,尚有应尽之责,岂敢轻易言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这句话用在此时倒也应景。”
他盯看着酒囊好半晌,又缓缓说道:“若此残躯还能待得天下清平之日,倒也想学学舅父,远迹江湖,图个逍遥自在。或觅一处山灵水秀之地,两间草舍,数亩薄田。忙时夫耕于前,妻锄于后,闲时读书品茗,抚琴而歌。我所求者,不过一书,一琴,……”他转回头笑看着我,“一美相伴而已。”
说着,他忽地一怔,垂目盯向我的手,我这才有些清醒过来,方才听他所言,心中万般滋味纠缠,夹杂着点点心酸,再加上酒的催化,一时有些忘情,竟不自觉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脸上烧烫得紧,心中暗暗埋怨自己,行为举止怎会如此失常,如今露了行迹,该如何是好!?慌乱之间,没办法静下细想对策,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将手缩回来,还未来得及缩手,却已被他反手攥在掌中。
我一时愣神,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忙想将手抽回,却被他反方向用力一拽,踉跄地从石凳上站起,他将我环腰一揽,搂着我坐在他腿上。
我身子僵硬,有些不知所措,他这是酒后失态吗?
被他轻轻拥在怀里,静默了一会儿,两人虽没有说话,但刚才的惊愕感和僵硬感却渐渐消失不见,只觉得心里很安心,很平静。
李琰闭着眼睛,将头靠在我肩膀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柔声问:“他日若有机会,你可愿随我一同避世遁隐?”
他的话让我心情复杂,几分欣喜,几分忧愁。喜的是,我终于知道他心中有我,愁的是,他也不能免俗,认为可以将我与邱家小姐兼收并蓄,享齐人之福。虽然自知这在大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我的心里却总是有个疙瘩。
见我若有所思,未置可否,李琰又道:“你若嫌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过于沉闷,我们可以纵马江湖,笑傲天下,游遍五岳三山,览尽南北风光。”
我无力地轻叹口气,转头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此时他深邃的双眸中溢满了温柔,波光流动,情意绵绵,不禁阵阵心动,酸楚之感跃然心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缓缓把头搭在他肩上。他显然很是高兴,听他轻笑一声,拥着我的双臂又紧了一些。
与他相拥了一会,我在他耳边轻声问:“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看上我?论才貌、品性,我在那些侍女中都不算是拔尖的。”
李琰缓缓道:“当初见你,你手持马笛娴静而立,我就感觉你与众不同,后来与你接触久了,觉得你人虽有些毛躁,却不失率真,不似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小姐,矫揉造作。与你交谈时,更是发觉你读过不少书,涉猎之广就连一般男子也难以企及,而且见识深远,心思机敏,非一般女子可比。你所懂的一些东西就算是我也不一定知道,这样的你我又怎会不心动?”
我抿嘴笑了笑,自嘲道:“我真有这么好吗?除了毛躁外,我都觉着像在说别人呢。你也不必贬低自己哄我开心,我肚子里的墨水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有数的,与你相比差的没边儿了。”
他笑道:“你这是当局者迷,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我纳闷地问:“像谁?”
他沉吟了会,说:“宫中的杨妃娘娘。”
我一怔,想了会子,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多有相似,不足为奇。”
他说:“光是外貌相像我也不会如此诧异,奇就奇在你们连气韵都有四、五成相似。”
我笑着说:“能与杨妃娘娘相似,那我不是很荣幸?”
他轻轻推起我,双手搭在我肩膀上,目注着我的眼睛,薄唇微张了下,看他似乎有话想说,我一笑,道:“你有话就说吧。”
他想了想,问道:“你为何没有喜欢侯承远?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他都不在我之下。况且他对你的心思你应该早已通透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你是第一个。”
我一直刻意地想淡忘这件事,至少在此时我下意识地不让自己去想,但冷静下来后,仍不得不选择去面对。
我默默沉思了片刻,深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他的心思我自是早已通透,如今你的心意我也明白了,可我的心思你们可能懂得?”
他面带困惑地摇了摇头,只是默默回视着我,我轻叹口气,低声道:“侯承远是很好,我感激他的细心呵护,敬佩他的武艺气度,我之所以没有喜欢他,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敢去想。根深蒂固的等级门第观念就如盘古的开天巨斧,随随便便就将大地划出了万丈沟壑,将我们隔开两边,我虽真心地不想屈服,但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心套上枷锁,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对你更是如此,就算是此刻,我依旧觉着像做梦一般,害怕梦醒了,一切就又都回归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