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瞪口呆的徐安忍想要发声,却是如同中了道门的“闭口咒”一般,喉结滚动,但并无声响。
在徐安忍眼中,这位仿佛柳生第二的汉子,与前头的柳生不同之处在于,眼下这位“柳生”,无论是在气势或是神采上,都是要比起远处踽踽而行的柳生,高出一个天外来。
若是徐安忍有幸能看见待到自己走后的小镇看门人赵肥,定然是会觉得那个时候的赵肥与现在的“柳生”,光从气势之上,就是如出一辙!
“柳生”仿佛瞧出了被困少年心中的疑惑不解,随手一挥,便是将这方小天地拘禁了起来,连带着天上那轮柳梢月也是一并隔绝在外。
此时的徐安忍,可以说话,可以走动,但是唯独只能在这片“柳生”划定的黑暗区域内行动自如。
“不用担心,既然我和你认识的柳叔长相一样,又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你留了下来,自然是不会害你的,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徐安忍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稍稍的沉寂后,“柳生”出言打破这片黑暗,
“有些暗了.......”
说话间,“柳生”顺势就从徐安忍肩头,轻轻一勾,下一刻,“柳生”手中出现了一轮散着璀璨光辉的圆月,稍稍一托举,便是将其放置于自己划分出的小天地内。
月光洋溢下,有些许温暖光亮映照此片天地。
徐安忍颇为吃惊,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肩头竟然还有一轮圆月藏匿,就在他疑惑之际,“柳生”沉声道,
“不用去猜也不用刻意去想,今晚之后,该被你想起的,一个都不会落下,你不该记住的,片刻都不会留下。”
“徐安忍,记住,是你的,你就拿好,不是你的,想都别想”,看门人赵肥的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在徐安忍脑海里回荡,继而被少年低声吐出。
在这片天地里,眼下的“柳生”就是最大的规则,因此少年哪怕再为细小如蚊虫的嘀咕,也是会一字不差的落入他的耳中。
“柳生”微微一笑,神色和蔼却是石破天惊,
“徐安忍,你恨吗?”
“如果我告诉你,你娘亲你父亲的一起不幸,都是因为一个人,一场针对这个人设下的局,而你恰好被选成了逼死这个人的棋眼,你恨吗?恨得又是谁?”
“瞧着眼前父子和睦嬉笑的画面,你恨嘛?”
“你会不会因为自己落得这般田地,而将这份怨恨转嫁给其他人?”
“或者说.......”
“徐安忍,在看到陈若渝和我时,会不会偷偷攥紧了拳头呢?”
随着“柳生”这番直指少年心底最深处的问话落下帷幕,那位身处问心局最中央的少年,表情由不解转为迷惑,有迷惑化作迷惘,最后那一刻的迷惘,统统变换为少年紧握的双拳。
这副柳生用以神游天外的武夫身外身,此刻宛若学塾里最严厉的先生,手持戒尺拷问身前少年,而少年则是以沉默代替了回复。
.......
一炷香的时间烧尽,一盏茶的工夫品完,那位低下头后再无动作的少年,依旧没有要抬头开口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枚早前被吴先生借去的鹅卵石,自天外打破了此处小天地的一道口子,如流星般砸入埋头少年身前。
这枚无论是品相,还是打磨程度上都算不得上上之选的鹅卵石,在落入地面后,朝向少年的,是一方以楷体写就的“明”字。
随后又有一道似乎是追寻鹅卵石而来的声音,从学塾那边升起,直达柳生所划出的小天地,通行无阻。
无他,柳生是此处天地的主事人,而他吴明阳,是此处小镇的主事人!
“君子不苛求.......柳先生,此事作罢,无论成与不成,都是我有愧在先.......”
听完这道近乎包揽下所有罪责的传音后,远处正走的柳生本体微微侧目,与此刻正准备破口大骂的身外身遥相呼应,
“有他娘的愧疚?换做是谁,都不会向你吴明阳这般丧气!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固然不假,可难道这揽下所有罪责的,一定要是最后一口咬下去的蝼蚁不成?”
怒不可遏的“柳生”似乎还有余怒未消,不过还未等他开口,那个一只低沉着脑袋的徐安忍,终于抬起头。
少年脸庞之上,有豁然开朗的顿悟和咬牙切齿的狰狞,截然不同的两副神态,在此刻的“柳生”看来,又是如此的理所应当。
“我恨,但我恨的是那群害我娘亲带着不甘离去的人,恨的是那群逼我父亲远走他乡的人。”
“至于你所说的那个间接造成我一家不幸的人,我不恨他,恨不起来,这里我说不出理由,以后也不一定说的上来,但我一样不会记恨他。”
“就如同有人将夜幕里的月亮击碎,剥夺了我的光明,我会恨那个人而不是那轮月亮。”
“最后,你所说的陈若渝。扪心自问,我做不到站在明处,大大方方去瞧着你们的合家欢乐,但我也绝不对躲在角落里暗暗仇视,这不是我,也不像我。”
“如果有,也只有羡慕和嫉妒,怎样揉搓它们两个,都捏不出一桩无端的恨意来。”
少年说完,弯下腰,捡起那枚从天而降的鹅卵石,朝着那轮由他肩头取下的明月,轻声道,
“走吧.......”
话音落下,这片由“柳生”划出的禁制小天地轰然破碎,那轮轻飘在半空的圆月再一次没入少年肩头。
手握鹅卵石的少年一步一步,缓缓追赶上已经走在很前面,但又仿佛在等待他的那对父子,
神色灿烂。
少年身后,那道本应该随禁制小天地一同散去的身外身,神情恍惚,似乎又回忆起自己的本身在江畔学塾,和那位学究天人的吴先生,有过一场辩论。
辩论的具体,即便是有着本体七八的他,也是记不清个大概,只能是依稀追忆起,那位凭栏望江的吴先生,有过一段极为精彩的解释。
“一身仙人修为算得了什么?一位仙人大修士的大道根本又算得了什么?”
“倘若将我这位读书人的身家性命,不自谦的比作一千两银子,那么这一千两银子算什么?我吴明阳舍弃了这一千两银子又算什么?”
“寻常百姓抓药要一百钱,那么一千两银子就能让一万个人家燃起对生的希望!”
“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要十两纹银做盘缠,那么一千两银子就能给一百位书生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青楼伶官需要上百两纹银做赎金,那么一千两银子就能为数位姑娘某一个好出路!”
“此外,更不必说这一千两银子能让多少灾民填饱肚子,可以给多少学童入学上塾的机会,又能让这世间多少人,重新对这个世道报以希望!”
“如果我能让时间如此之多的人面露微笑,而我吴明阳,不过是付出自己此生再不得见月亮的代价.......”
“那么我吴明阳,敢为天下先!”
“吴明阳,独自一人抗下千年以降的压胜反噬,你可知此举不仅仅是损了一身修为那么简单,哪怕是你的身家性命,恐怕都两说!”
......
尘埃落定。
“没有月亮,我还有漫天的繁星,还有那世人心中的一点希望,相比之下,我吴明阳,不吃亏的........”
这句话后,
在“柳生”记忆里,那袭儒衫书生,放声大笑,似乎是要一吐胸中郁闷已久的不快!
“曾戏言亚圣一脉多迂腐,如今细细想来,亚圣先贤的一句话倒是越嚼越有味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