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岱一把饭递给她,自己坐到另一边,“大元说他弟最近不太对劲,我一会儿过去看看。”
元溪良——大元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们的爸爸是个资深赌徒,多年前不知跑路去了哪里,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大元的妈妈去世得早,而元溪良的妈妈在他爸走后就改了嫁。
元溪良小时候有点轻微的自闭症,脾气性格很古怪,不怎么讨人喜欢,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学习成绩好,可这个优点在他妈妈眼中没有任何价值。
他妈妈改嫁之后就很少管他了,念了初中以后,他的生活就都是大元这个哥哥在照料。大元其实挺心疼元溪良的,毕竟从小也没过过几天幸福日子。
大元的收入几乎都花在了弟弟身上,他自己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他供弟弟上学却一点也不含糊。他想着,元溪良成绩好,那将来考个大学、找个好工作,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大元肚子里墨水不多,想法也很简单,在他眼里好日子就是安稳,吃饱睡好就够了。
可是元溪良的性格实在孤僻,他很少说话,除了上学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大元想关心关心他,也不知从何下手。
这么多年,元溪良甚至从来没有喊过一声哥哥,大元也从不往心里去,依旧勤勤恳恳地照料元溪良的衣食起居。
这些事情李倾北知道一点,虽然在鼎盛这几个月她一次都没见过元溪良,但听丁满他们说起过,大元是个多么好的哥哥。
李倾北有些担心地问:“咋啦?要不要紧啊?”
“没什么事儿,大元儿说他早上竞赛回来眼镜坏了,一礼拜坏两回了,大元儿就担心他是不是在外面被欺负了。”明岱一说。
“竞赛?”李倾北下意识地想到了赵青山,“小元儿在哪儿念书啊?”
“二中。”
“我去……”李倾北跑去茶几那儿拿来了手机。
“怎么了?”明岱一疑惑地看着她。
“青山也是二中的……”她拨通赵青山的电话,“我问问他,没准儿认识呢?”
“不能这么巧吧。”明岱一扒拉了两口饭。
不一会儿,电话被接起,赵青山听起来也在吃饭:“喂?”
“青山,你认不认识你们学校一个叫……”李倾北停住,抬眼问明岱一,“小元儿叫什么啊?”
明岱一答:“元溪良。”
李倾北继续问赵青山:“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元溪良的?也是你们学校的。”
赵青山直接呛住,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咋了?”
“认不认识啊?”李倾北对他夸张的反应感到奇怪。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啊?”赵青山反问,“这人和你还有关系呢?”
“没有,他是咱们店里一哥们儿的弟弟。”李倾北点开免提,“这么说你认识呗?你们上午是不是一块儿竞赛呢?”
“嗯……也不算认识,之前压根儿没见过。他今天一出场馆就让人给堵了,我听着说他是三区的,我就还见义勇为来着。”赵青山如实说。
“什么玩意儿?!”李倾北大惊,“见义勇为?你跟人打架了?”
明岱一放下筷子,表情严肃起来。
“没打架。”赵青山自嘲道,“纯挨揍了。”
“我靠!你等等。”李倾北挂了电话,重新给赵青山打过去一个视频。
赵青山接起视频:“我没事儿。”
李倾北说:“你拿远一点儿,我看看你脸。”
赵青山依言将手机拿远立好,李倾北看到他鼻梁上的伤口贴了创可贴,破了的嘴角有些红肿,脸上还有块儿乌青。
“你特么管这叫没事儿?”李倾北眉头紧皱,“身上呢?胳膊呢?腿呢?”
“你不会是要我给你脱光吧?”赵青山笑笑,他正在吃方便面,“真没事儿,身上穿得多,就脸上挂点儿彩,没两天就好了。”他安慰了李倾北一会儿,问道,“你打听他干嘛呀?”
李倾北看了一眼明岱一,把手机递过去:“你俩说吧。”
“青山。”明岱一接过手机,“他今天让人堵了?”
“嗯。”赵青山见明岱一挺严肃的,就也正色道,“看着不像是头一回了。”
“什么人?”明岱一问,“是学生吗?”
“带头那个看着得有二十多了吧。”赵青山回忆了一下,“其他几个估计都跟我差不多……我也不知道啊,反正都流里流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说什么没有?”
“呃……也没听到具体说什么……我艹……”赵青山猛地回忆起了什么,他愣了一会儿,仔细地想了想后说,“小北!那男的好像是胡英雄啊!”
在旁听着的李倾北瞬间瞪大了眼睛:“谁?”
“就那带头的,我当时看着就觉得眼熟……”赵青山皱着眉头,“不过也不好说,没准只是长得像。”
李倾北的脸色变得不好看。
明岱一看看她,对赵青山说:“行,我知道了,谢了啊今天。”
赵青山的神色也不对劲:“没事儿,那我先挂了。”
挂了视频,明岱一把手机递还给李倾北,一条赵青山的微信随即送达:先让小明去问问那个元溪良到底什么情况,你别想太多。
明岱一看着李倾北:“谁是胡英雄啊?”
李倾北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没谁、就一王八蛋。”
明岱一问:“怎么回事儿?”
“以前也是似梨园儿的,跟他爸胡达玮那简直就是一对儿王八蛋。”李倾北想到这两个人就觉得反胃。
“胡达玮?”明岱一愣住。
李倾北看看他:“你认识啊?”
明岱一有些无语:“富山的老板,叫胡达玮。”
如果说三区是商人眼中的唐僧肉,那富山就是坐拥这块唐僧肉的大妖怪——三区是富山的地盘,是别人压根儿连手都伸不进来的地方。所以当初朱广昭把鼎盛开到三区这件事,一度乍了他们那个圈子所有人的舌。
直到今日,鼎盛在三区的场子仍然安然无恙,在很多人眼中都是不可思议的事。
朱广昭和胡达玮认识也挺多年了,现在这种情况,虽然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但背地里的暗流早就涌得翻天覆地了。
李倾北不知道这些,这会儿只觉得离谱:“这种人也特么能发财?”
胡达玮不是本地人,但早年他就租住在似梨园,单身、带着他儿子胡英雄。那会儿他还只是个有点小钱的生意人,他看起来老实,也挺会来事儿,赵青山的爸爸赵泓扬还曾带过他一阵。
但很快,胡达玮的毛病就暴露出来了——好色。
尤其是喝了酒以后,见个女的他就要调戏一把。街坊邻居们也都发现了他混乱的私生活,只不过乱不乱的,说到底是人家的私生活,看不惯归看不惯,也没人真会去管这闲事。
直到有一天,胡达玮招惹上了陆鹭。
陆鹭一场麻将打到半夜结束,回似梨园的时候遇上了胡达玮。胡达玮刚结束应酬,又喝得醉醺醺的。
陆鹭也知道他是什么货色,故而加快了脚步,想赶紧拉开距离。没想到胡达玮跟了上来,一直快到四十三号门口了,忍无可忍的陆鹭回身去骂他,想把他赶跑。
可胡达玮非但没被骂跑,反而想对陆鹭动手动脚,嘴里还说着些不干不净的话。
他们的动静很快就惊醒了睡梦中的李倾北,她开门看到陆鹭被胡达玮拉扯着,从家里拿了个扫把就冲了出去。没有防备的胡达玮挨了几下,当时就红了眼,对着李倾北就是一脚。
这下陆鹭也急了,母女二人追着胡达玮一直打到了似梨园门口。
这时候,似梨园里已经有不少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的人了。夏虎的爸爸夏昌凯过来拉架,赵泓扬、还有几个邻居也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拦住了陆鹭和李倾北。
胡达玮倒在地上吱哇乱叫,也没人理他,不用想都知道他是为什么挨打。
此事到这儿并不算完。
胡达玮的儿子胡英雄在似梨园是众所周知的小恶棍,三天两头闯祸,然后他爸拿钱了事。而那天之后,胡英雄只要看到李倾北就会骂一句“婊子养的”,偶尔边上有别的邻居听见了,会帮李倾北骂回去,但旁人的唾骂对胡英雄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比他爸更破罐子破摔,仿佛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看法,甚至,与他对抗的声音越多,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个恶霸,并因此沾沾自喜。
那个暑假的一个雷雨天,陆鹭和李超都不在家。夏虎和赵青山一起去参加了一个为期一周的夏令营,百无聊赖的李倾北在家看了一天电视,傍晚肚子饿了才发现家里没什么吃的,于是她撑着她的花雨伞去超市买了几袋方便面。
回家路上,她偶遇了胡英雄。
胡英雄不知是从哪里回来,整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李倾北远远看见他,就把伞压低了、加快了脚步。然而胡英雄还是认出了她,两三步就追了上去,一把抢走了她的花雨伞。
豆大的雨滴浇在李倾北脸上:“还给我!”头顶是电闪雷鸣。
那是她心爱的花雨伞,陆鹭买的。
胡英雄撑着伞站定,不屑地笑着:“婊子湿身喽。”
李倾北忍无可忍,抡起手里的塑料袋朝胡英雄砸过去:“把伞还给我!”
一袋方便面能有什么威力?但却将胡英雄激怒了。
胡英雄把伞扔到了地上,一脚踩碎了袋子里的方便面:“你特么敢打老子?”
李倾北哪里是胡英雄的对手?两三下她就被撂倒了,胡英雄摁着李倾北连扇了两巴掌,嘴里不三不四地又是好一番羞辱的话语。雨水和巴掌砸得李倾北根本睁不开眼睛,她的叫喊声淹没在雨声里、雷声里……
来个人帮帮她吧。
可是天使们是不会淋雨的,滂沱属于恶魔,她耳边只有恶魔的怒吼。
轰隆隆——
李倾北再缓过神来的时候,胡英雄已经不见了。她的花雨伞倒立在一旁,她们都被灌了一肚子雨水。李倾北咳嗽了一会儿、吃力地爬起来,原本缀在她凉鞋上的星星亮片此时孤零零地掉在了地上。李倾北低下头,一股红色钻出她的鼻孔,滴落在那颗星星上。
雨水尚未来得及将那一滴红色冲淡,紧接着又是一滴……
李倾北抹了一下鼻子,跑回了家。
那一年,李倾北十三岁。
那一个夜晚李倾北点着了她人生的第一根烟,陆鹭说过,抽烟能让人平静。
后怕、惊慌、无助、愤怒……
李倾北很用力地吐着烟,试图把坏死的一切都从嘴巴里吐出来。
也是那个暑假,胡达玮和胡英雄突然搬出了似梨园,也淡出了李倾北的世界。
想到这里,李倾北觉得可笑,胡达玮是富山的老板,也就说明他现如今在三区混得风生水起……还有天理吗?
她点燃一支烟,把自己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我得去问问小元到底怎么回事。”明岱一起身。
“嗯。”李倾北拿起手机给赵青山回复:知道,我没想啥。
赵青山知道李倾北和陆鹭打胡达玮的事儿、知道胡英雄贱格的言行,但不知道那个雷雨天。
李倾北把烟掐灭,看向了一旁的那束气球。后来的这些年里她从未向人说起过,她为什么害怕雷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