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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宁武司广征金丝楠,徐公赴京师访故人

京师不愧是京师,热闹繁杂的大街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早晨绚烂的阳光在绿瓦红墙间跳跃,洒在琳琅满目的商铺招牌旗帜上。粗粗一看,人头攒动,杂乱无章。细细一瞧,市井繁华,有条不紊。街市两侧有许多摊贩和行人。货摊上摆有饼子、白馍等食品,油纸伞、锅碗瓢盆等杂货。茶坊、酒肆、药铺、裁缝铺、米店、胭脂铺、肉铺、当铺、庙宇、公廨等等一应俱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有看相算命的道士,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有骑马飞驰的衙役,有乘轿出行的员外,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徐公的引导下,绕过高大的城阙,路过喧嚣的街道,王鉴跟着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小巷两边是平民院落和院墙,布满青苔,朴素发旧。有的院墙上铺陈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藤蔓,绿油油的,在狭长的阴影下,将夏日京师的闷热扫荡走了一些,有了些许清凉的感觉。

徐公、王鉴走到一间精巧的民居门前,只见匾额上题写着“闲云居”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王鉴抬头看了一眼问:“徐公,就是这儿吗?”

徐公点了点头:“是的,这位鼎鼎有名的木匠卢瑀,是我的旧相识,说起来我好多年没再来过他的闲云居,与他一起饮酒叙旧了。”

卢瑀,字映康,河北保定府人,其父卢纯风曾是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在明太宗时期主管修建奉天殿。卢瑀十二岁时就随父学艺,他心灵手巧,一看就懂,一说就会,颇有天资。卢纯风很喜欢卢瑀这个颇有木工天赋的儿子,不仅将他的手艺全部传授给他,还让参与修建奉天殿的资深木匠,将技艺倾囊授予卢瑀。卢瑀年纪轻轻就习得一身木工好手艺,在京师有着“小鲁班”的美誉。

后来,由于当年一同修建奉天殿的一位木匠周季海,受邀为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设计修建府邸,周季海参照了奉天殿的部分图纸,永乐皇帝朱棣认为纪纲私建皇宫,有谋反之心,以谋大逆的罪名将纪纲凌迟处死。纪纲被处决后,他的家属不论老幼全被流放戍边,其爪牙庄敬等人大多也被处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察院才整理出纪纲的罪状公告天下。除私建皇宫、假传圣旨、滥杀无辜、贪污索贿等之外,还特别强调了“其家蓄养亡命之徒,私造铁甲弓弩数以万计”,以暗示纪纲有起兵造反的阴谋。纪纲被杀,周季海被流放至滇西,受牵连的卢纯风因监管不力之罪被革职,降为庶民。

从平步青云到跌落谷底,卢纯风、卢瑀一家人倒也落得无官一身轻。日子过得紧了些,但父子俩给京师附近的百姓修民房、盖瓦舍、建庙宇,颇受百姓欢迎。卢纯风过世后,卢瑀先后参与修建巴潼栈道上的巴潼寺、保宁府剑州七曲山大庙,在巴渝地区声名鹊起,自然传入了王玺耳中。

哪知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卢瑀的父亲卢纯风曾与徐公同朝为官,徐公的年纪比卢纯风小了两轮,二人却是忘年之交。一次徐公去卢府拜访,结识了与他年纪相仿的卢瑀,一来二去,两人交情匪浅。当年纪纲案风波震惊朝野,永乐皇帝朱棣龙颜震怒,怪罪下来,斥责卢纯风监管不力,纵容手底下的木匠周季海参与纪纲私建皇宫谋反,本打算要流放卢纯风一家戍边。正是徐公上书奏明朱棣,“木匠周季海参与纪纲私建皇宫谋反一案,乃私相授受行为,并未请示工部营缮清吏司,营缮清吏司员外郎卢纯风完全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卢纯风一家历来忠心耿耿,且年事已高,命近黄泉,若将这样一位古稀老人流放滇西,恐有好事者会口诛笔伐,诬蔑圣上是夏桀、商纣一样的暴君。与其流放他,倒不如将他革职查办,贬为庶人。一来以证大明法纪严明,二来显得圣上宽容仁爱。还望圣上酌情考虑。”朱棣思来想去,觉得有几分道理,最终采纳了徐公的谏言,将卢纯风革职,贬为庶人,并未流放。

得知徐公竟是木匠卢瑀一家的救命恩人,王玺欣喜若狂地请徐公带上虫草、天麻、木耳、茶叶等土产方物,作为伴手礼。王玺还亲手写了一帧请帖,诚挚邀请卢瑀到龙州蟠龙坝王土司府一叙。

王鉴“笃笃笃——”的一阵敲门,一位青衣少年前来开门。

从门外朝里望去,不大的闲云居院内开着几株桔梗花,如同少年的梨涡浅笑,絮絮低语。一抹幽蓝跳动在绿叶之间,五角星的花瓣,精致纯美,像是神仙遗落在凡间的星星。花叶疏离,君子之风,花色紫中带蓝,蓝中见紫,清心爽目,润而含蓄。淡而柔和的日光,笼罩着花束,花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令人愉悦舒心。

看到两位陌生来客,青衣少年不知道他们是谁,礼貌地问道:“请问二位是……”

徐公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觉得他模子里刻着几分卢纯风、卢瑀的影子,开口便问:“你是卢家公子?令尊可是映康兄卢瑀?”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点点头:“嗯……二位找家父有何贵干呢?家父就在堂屋。”

徐公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青衣少年的肩膀,感慨万千:“你是有心吧,有心都这么大了啊?都长成翩翩美少年了!这日子真是过得快啊,一晃这么多年了。我离开京师的时候,你还是个黄口小儿呢!”

“那您是……”青衣少年继续追问,毕竟当时年纪小,很多人和事都随时光的流逝,淹没在记忆的洪荒之中。

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徐公耳畔响起:“章远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徐公转过头去,目光穿过天井,从堂屋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身板高大,肩臂有力。一张黝黑的瘦条脸上栽着不算稠密的胡须,看起来像是个粗人。

他乡遇故知,恰如久旱逢甘霖。徐公激动地握住那中年男人粗糙的手,这份重逢的喜悦蕴藏了许多年,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映康兄,当日京师一别,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两个饱经风霜洗礼和岁月摧残的中年男人,将手紧紧握在一起,没有滴落的眼泪,眼睛里只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话语,话说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辗转飘零。

闲云居里那几株桔梗花,默默凝望着这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交。无望,勿忘,皆是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