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走向至此,已经不再谢明望的掌控范围了,谢明望唯有庆幸的,就是赵南星目前十九岁,好奇心尚重,他因为好奇心才同意谢明文的求见,同时也因为好奇心才会继续问下去,事实上,当时谢明望投递拜帖,赌的也是一个十九岁少年的好奇心,实际上好奇心会不会杀死猫不知道,但是说不定会杀死谢明望自己。
谢明望跪在地上,手掌之下就是一方青石,这种青石他曾经见过,这种青石每块都有足足四寸,长短宽皆相同,且无论冬日严寒还是夏日酷暑,温度都不变,而且它极致的细密,会隔绝大部分的声音,曾有江湖人做过实验,在一个用这种青石搭盖的小屋中击鼓,一墙之隔哪怕是贴在墙壁上凝神听,都听不到任何的动静,连一点的震动都传不过去。
此时此刻,谢明望若是移开手掌,青石上就会留下一方湿漉漉的掌印。
谢明望道:“分寸,草民觉得,无论是人还是动物,要在世上生存,皆要受缚于分寸——人与人交往要有分寸,否则会引来争吵;做事要有分寸。否则会事与愿违;哪怕是动物撕咬猎物,也同样要掌握分寸,否则要么到嘴的猎物会跑,要么用力过度,会让自己受伤......这些,都是分寸。”
“人的分寸,没有定律也没有界限,一切,皆以利好为标准。很少有人会做损人不利已的事情,起码的起码,都是要利于自己的。”
说到这里赵南星也算是听明白了一些:“你的意思是说,这位天龙将军既然身负大功,而且本身也是个聪明人,一个聪明人的做法就因深谙不做出头鸟的道理,他应该懂得分寸知晓进退,那一份泼天的大功是他的保命符也是他的催命咒,他若是真的会掌握分寸,就应该之后越发的卑躬屈膝,主动交权,像天子表述一颗衷心。可是他没有,他不但功高盖主,还以此越发的过分,引得君王忌惮,最终落这个下场,是他不知分寸,而你觉得,他不应该不知分寸,除非,是身不由己。”
谢明望没说话,算是默认。
赵南星道:“可是你不知道的是,这位天龙将军是少年将军,他当年一战成名时候,才十七岁,得百姓封予的天龙将军的时候,还不到而立之年,那个年岁,我虽未到,却也知道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追名逐利最好的时间,也是最为看重名利的时候,你让他那时候急流勇退,那他就不是什么可拜上将军了,他可以直接修道成仙了。你这个说法,不够。”
谢明望又不知死活抬头,面上是一片茫然:“什么不够?”
赵南星不去计较他的失礼,只是说道:“不够理由,让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让我同意,把他的尸体给你。”
赵南星道:“对于从医方面,我也略通,我太知道他落到你手里是什么下场,在你们这些好学如命的医师眼里,人就不是人了,平日里看一个人行走坐姿,尚且还觉得是看一副人架子。更何况是一具尸体,到时候在你看来,那就是一个肝,一个肺,一个心脏,一个大脑,甚至你还会觉得脑浆太粘手,然后把脑子洗一洗。——谢明望,他罪不至此。”
谢明望依然是一脸茫然,似乎不理解赵南星说的“罪不至此”是什么意思。对于他来说,若是真的发现了天龙将军的行为和之前的伤情有关联,也算是替他洗刷冤屈一件了,是,天龙将军在外,还是有体面的,还是会厚葬的,可是那又如何呢?在宋帝心里,在这个未来的天子的眼里,他就是一个罪臣,将来他的家族会被牵连,亲人会被连坐,明着不会,暗地里也行,这个天龙将军有个儿子,今年才十岁,却隐隐有了乃父之风。可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他忽然不知自己的前程已经被断送。
何况人都死了,做这些体面做什么。
谢明望其实不信赵南星不懂,他心知肚明赵南星的身份,同样作为人间界的弟子,首要学会的除了对于死者的尊敬中,不包括为了追寻真相而做的不得已的举动。
谢明望张了张嘴:“可是小殿下......”
赵南星打断他:“我知道你的意思,谢明望,按照辈分,我应该唤你一声师叔,不过今日我饶了你的命,也当做看不到你的失礼,相互对比看来,我的失礼也说得过去的。”
谢明望听出了赵南星要结束这次见面的意思,一下子急了:“小殿下,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也从未想过这个意思!小殿下!”
赵南星止住他的话头,道:“我知道人间界的做法,也明白人间界的大医精神,所谓杀生即是救生,这种对于死者大不敬的事情,按照坊间的话也是作孽的,可是人间界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是能够从死者身上发现办法针对一些顽疾,那么入地狱千百次也心甘情愿。不过谢医师,这件事情,偶然性太大,千百人中许有一例,而那一例,又有多少次机会,会遇到凶猛征战?又有多少机会,会被一箭射中眼睛?那个神箭手,是南燕万里挑一的射箭手,百年不遇啊。”
赵南星说:“我不会为了这种百年一遇的偶然性和无法复制的病况,去满足你的好奇心。再者说了,你的根据毫无说服力,你去问问随便人间界出师的医者,哪个觉得有道理?”
原本已经双目无神的谢明望,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忽然直接站了起来,要不是赵南星镇定,那阴影中的暗卫就要动手了。
面对皇子,这种忽然非许就擅自行动的做法属于大不敬了,但是不要紧,谢明望还有进一步的大不敬:他上前,趁着赵南星还没来得及扯出安全距离的时候一把握住赵南星的手:“小殿下说得对!”
赵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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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当年十九岁的赵南星糊涂,连带着络央也糊涂起来:“你说了什么就对了?”
赵南星反问她:“你觉得我哪一点不对呢?”
络央说:“我觉得你说的哪一点都对,可是对于谢明望的立场来说,若他也觉得对,岂不是白跑一趟了么?”
赵南星笑:“这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