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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1

康元五年冬月初一。瑞雪漫天,烟霭蔽日,草径上马蹄声踏踏,沉重的铁靴踩进深陷的雪地之中,车轮骨碌碌转动。长途跋涉颠簸,马车内锦衣男童戴着护腕的手撩开布帘,板着张小脸,向最近的侍卫问:“送到了么?”

铜制盔甲汉子人高马大冻得睫毛差点挂着冰碴子,冷冷粗糙的手掌没知觉扶着腰间刀柄,像一座会走路的冰雕。

士兵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铿锵有力回禀道:“是的,殿下!”

声势浩大的队伍共有三辆马车,其中中间的醒目。两匹骖马拉车的镶宝的枣色马车徐徐驶过,车四面用昂贵精美的丝绸装裹,蓝色绉纱遮挡窗牖。

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吱呀微声。

而立之年太傅宋志一身月白牙袍,君子如玉。竹墨折扇敲击车壁,吩咐:“天色不早,山路不好走,去喊马将军在此处安营扎寨,歇息一晚。”

清雅男子眨了眨眼,补充:“把殿下带到我这儿来玩。”

心腹小厮一脸纠结,凑近捂嘴边小声:“南下沿途艰难困苦,六皇子为鼓舞志气与众将领同吃同住。大人,公然让殿下吃好的穿好的,底下的弟兄们又不是傻子,难免眼红不平衡。”

宋志唏嘘:“小小年纪,遭受此等苦难。”

小厮安慰:“陛下也是为了殿下好。”

宋志放下帘子和手炉,找了一阵,又撑开快速递给小厮竹编双层六方食盒。车内温暖如春,寒风一刮冷得宋志哆嗦,“殿下心思坦率却古板,应了的承诺不会违反,亦不会耍小心思。这些天苦了殿下受罪,几个点心不足挂齿,你偷偷给。”

小厮不好再劝诫,作揖,“是。”

小厮用粗绳栓好,赶马驾至领头的马卫疆马将军旁,“太傅有令,此处扎营。”

两边年轻的士兵手举大梁旗帜,戎装铁甲的马卫疆往发紫的手掌呼哧热气,即便多年不上阵杀敌,沧桑老态的脸庞不怒自威。锐利的鹰眸瞟了一眼地上摔得稀巴烂,精致糕点撒出的木盒,“去和殿下通个话。”

不一会儿,小厮神色恭敬,安静垂首。

骏马骁腾队伍几里处,马卫疆这才勒马,胯/下披甲黑马与普通马匹不同,鬃毛如雪,形体健壮俊美,发出老长的嘶鸣。他缠着臂缚的手一挡,视野被大雪占据,喝道:“休整!”

望着金戈铁马的战士们忍着饥寒收集木柴、弄帐篷。学士柳渊打了个寒颤,双腿并拢坐在横着的巨大枯木上,紧挨六皇子右边,不忘考查。

“殿殿殿下,请背一遍《论语》。”

殿下起身。

柳渊苦不堪言,连中三元风头正盛,状元郎头衔还没捂热乎,便被皇帝一纸诏书派到六皇子做伴读。六皇子正好受命往南开拓疆土,他寒窗几十年哪会干活,又不认识官场上的人,只能时时跟在殿下屁股后面抽查。

柳渊胡须跟着嘴唇发抖:“您,您去哪儿?”

邹禄稚嫩的脸肃然,下巴朝正在踩锥子的士兵扬了扬:“打个下手。”

柳渊苦恼哀叹,拽回他:“这可不是您该做的事情。您看看您的手,都长出层茧了。这才离京多久?殿下十年后才能返京,试想,又是怎样一副落魄模样?”

马卫疆走到这边来脱下头盔,拍落雪灰,抱在胳膊肘,“殿下行事,用得着你一个书生管?”

不称敬语头一次见。柳渊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墨子名言抛到九霄云外,憋了半天堪堪一句:“莽夫。”

马卫疆不小心坐跨了“椅子”:“哦。”他拍拍屁股,起身。

柳渊嘴巴张成O形,不顾形象跌到惨状的凹碎木前,“你、你让殿下如何休息?”

卫行疆鬓角斑白,整个人利落严谨,漆黑的鹰眸炯炯通身煞气闻言波澜不惊看向六皇子。文人傲骨不复存在的柳渊则拿衣袖拭泪,两日前绑好的青色发带已歪歪扭扭,因为嫌弃凉水多天未净面,眼袋垂得长,花白的发丝凌乱,混浊红丝双目疲惫半睁不睁。

邹禄淡淡开口:“无碍。”

话音刚落,柳渊哭得更凶了。

“柳学士体弱奔波数日,已实属不易……”

“子衿。”宋志温声道。

邹禄意外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请将军把柳学士安置在太傅马车上。”

宋志瞥了眼哭哭啼啼的柳学士。

豁出去老脸的柳渊闹了个大红脸。

宋志眉眼如画面容温俊雅致,折扇合拢,举手投足贵气显露,飘然的白衣仿若融于雪色之间,“遵命。马将军且慢,请留步。”

马卫疆回首,“何事?”

宋志席地而坐,身边的小厮手臂搭着条羊毛毯递上一壶热茶,他抿了一口:“今时今日诸君有缘得以相聚,将军何不卸甲,畅谈一番。”

马卫疆伫立不动神色淡淡,却比方才煞气更重了些。柳渊连忙撑起笑脸打圆场:“久仰马将军镇国战神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风雪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六皇子端正小脸,也跟着柳渊跪拜。

宋志动作一僵,瓷杯颤巍巍放回盘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