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吓怕的睡不着,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直到下人散去,四爷也被罗副官的电话叫走,她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去四爷足足有半个月没有回家,听四少奶奶说是去北平出公差了,但月儿晓得他不回来多少有点恼她的意思。这倒无所谓,他不回来,她反而行动方便。
这半月里,她已将荷花楼翻遍了,基本可以确定东西不藏在这里,于是她盯上了前楼207号房间。
之所以怀疑207,是因为去年鼓动三爷跟四爷借房前,曾了解过前楼那些房间的占用情况,207是四爷设在荷花楼之外的另一间书房,十分忌讳外人造访。
月儿最近留心观察,发现米四和金鹤仪经常去那里,无疑那间房的使用度很高,而它那么神秘,极有可能藏匿重要物品,也许她要找的名单便在里面。
怎么能拿到书房钥匙呢?从米四和金鹤仪身上偷简直天方夜谭,又无法带锁匠来配锁,她便去了城隍庙找锁匠,询问有没有那种不用配制就能捅开各种锁具的万能钥匙。锁匠跟她说那种东西就是一种传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
扫兴离开时,忽然有人跟她打招呼。
她抬头一看,竟是司马小楼。
原来,她从黄包车下来时,就被路过的司马看到了,鬼使神差的,他叫司机停车,徒步跟了过来。
“密斯特马,巧哈。”
司马笑笑,不去纠正她的错误称谓,开门见山地说:“刚才听到月小姐打听万能钥匙,家父手下有位轮船专家好像有,回头我帮你问问。”
月儿心中暗喜,但又害怕司马揣度她找万能钥匙的用途,面上没有显示出特别的惊喜。谢过司马之后,她把荷花楼的电话号码抄给他,请他有消息之后电话通知她。
关于钥匙,月儿没有办法,只能暂且将注压司马身上,而她同时需要去做的,是踩点。
前楼是戎老爷和四爷的地盘,月儿最近一直没见过戎老爷,不晓得是不是出远门了,想要核实情况只能去跟小姐们打听,因为她在这个家里是个异类,跟小姐之外的人几乎不打交道。
下午回到公馆后,她直接去了七小姐房,想着有意无意地寻找话题打听戎老爷的去向,但七小姐和钮静文三句话不离调查五小姐的事情。
她们调查了将近半年,完全看不出五小姐有任何可疑迹象,她的交友圈不是雀友就是戏子,都是耳熟能详的那些人,与恶势力根本挂不上钩。
七小姐和钮静文十分沮丧,月儿也没有招儿可提供,这时门外传来托托的高跟鞋声,九小姐的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已经进来,“七姐姐,让我来你这里暖一暖,好冷得慌!”
说话间,人进来了,屋里人的话题只好暂时终止,九小姐说这雨怎么说来就来,跟小拳头一样大的雨点子。
她没看出屋里的气氛,拭了拭额发上的雨水后,说起她下礼拜过生辰的事来,老太太吩咐下人们给她中午在家热闹热闹,她自己想着傍晚和姐妹们去外面再起个场子。
“你们说,去百乐门玩玩怎么样?”九小姐兴冲冲道。
众人敷衍说不错,于是便定下了。
九小姐请月儿到时也一起去,月儿婉拒,叵耐九小姐执意邀请,她不好推辞,只好应下。
正要找由头往戎老爷的话题上引,楼道里传来五小姐声音,气鼓鼓的,进门还在骂人,“我愿意搓麻将我搓,愿意玩票我玩,碍着谁筋疼,巴巴儿去老太太那里告黑状!”
众人都晓得她在骂八爷,这公馆里,她嫌不过八爷。
她进来,身后的丫头三三拿着油纸伞出去甩上面的水,五小姐浑身干生生的,三三却跟落汤鸡一般。
五小姐也不等让座,一屁股就在上位坐了。
九小姐笑着撵上去:“干什么干什么,人家让客了吗?你就坐!”
五小姐拿手绢哗哗扇着风,气犹未消的样子,“一边去,不用理我!”
“偏理你!”九小姐过去抓她的痒痒,五小姐有心事,说:“别闹,烦着呢!”
九小姐:“烦什么呀,给祖母说几句罢了。”
五小姐哼了一声,道:“这回岂止是说几句的事,那个暹罗曼谷的黑矬子又来提亲了,老太太糊涂,想要应下来!”
这下连钮静文都说话了,“听说那人死了老婆,家产倒丰厚,不过孩子四五个,舅父能允吗?”
“他不允?哼,别说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便是个……唉,算了算了,不提了,烦人。”
五小姐把手往后面一抬,刚处理完油纸伞进门的丫头三三便会意,打开怀里抱着的银练钱袋,取出银光闪闪的烟盒子,因为浑身透湿,冷得直打哆嗦,两手颤抖地由烟盒子里取出一支极细的外国纸烟,给五小姐奉上,又划了火柴去五小姐嘴上点燃,两手通红,抖得很厉害,月儿和九小姐看不下去,同时出口说:“三三快去换件衣裳吧。”“瞧你冷得!嘴唇儿都紫了!”
五小姐也摆了摆手上的烟说去罢,三三福了福,退出去了。
五小姐吐出一口烟雾,向月儿看过来,说:“你怕还不晓得,四爷外边有人了。”
月儿一怔,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五小姐说卢副主席的小姐在追求四爷,并且大张旗鼓毫无顾忌,认识不过半年,就打得火热,如今还担任了公董局总领事的秘书,看样子要常驻上海呢。
“卢小姐你们晓得吧,‘三公主’便是她。”五小姐道。
大家都说有所耳闻。
五小姐去烟碟子磕了磕烟,又道:“四爷再娶一房倒不算什么,但如果是这个人……”
月儿:“照说这也不算什么……”
五小姐打断:“好我的姨太太!就有你这样的傻人!你就别口是心非了,赶紧去找他!给他把话撂下:他前脚娶三公主,你后脚就走人!”
月儿不禁笑了,说:“哪个男人有了新欢还在乎旧人留与在!”
五小姐则冷哼一声,说:“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完俩人双双一怔,都知道这话看似不白,其实太白了。
五小姐岔开话,问外面的丫头说三三换了衣裳返回来了么,没的又跑哪儿野去了。
话音刚落,三三就在门口了,后面似乎有人拉扯她,还压着嗓子说:“三三、三三,八爷叫你去装烟……”
不等话毕,屋里的五小姐就斥出声:“三三进来!”
三三连忙进来。
五小姐道:“蒜大的东西,横是不成器,放着那么多烧烟的不使,巴巴儿来唤你去装烟,你手上有蜜是怎的!不许去!”
其他人尴尬,不好替三三解围。
五小姐又叫外头的人进来,是个大脚丫头,提着湿漉漉的伞,低着脑袋瑟瑟发抖,五小姐劈头盖脸给了一顿好骂,没好气地打发去了。
这一来众人甚觉扫兴,觉着五小姐什么都好,唯是待下人不善,通没个大家小姐的和气劲儿。众人各各沉默了,五小姐见状也就起辞回去。
她走后,整个气压都轻松了不少,九小姐开始唏嘘五小姐的那门婚事,说:“老太太也是白费心思,五姐压根儿就不想离开戎公馆,给她介绍十个都得黄!”
月儿一怔:“那为什么?她是独身主义?”
“那倒不是。”
钮静文也诧异,问:“是不是铁了心想要嫁那个戏子?”
九小姐说:“怎么可能,你们快别信她平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她游戏人生那都是假象。我听我娘说,她故意败坏自己名声,就是为了嫁不出去。”
众人一怔,皆很诧异,就连七小姐都十分意外。她的年龄和五小姐相差很多,五小姐早年最风流的那段时期,她还是孩童,后来长大一些后,她娘已经没了,所以跟有娘的九小姐比起来,她很少听到这些闲言。
“那到底为啥不愿意嫁出去啊?”钮静文忍不住问。
九小姐说具体怎么回事她不知道,她母亲每次触及就赶紧绕开话题,好像挺避讳。
月儿虽也好奇,不过心里惦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有意引导话题,最终得知戎老爷因为腰疼的缘故,去薛道山休养去了,一时半会不回来。
这一点于月儿有利,行动时只需防范四爷的人马就好了。
基本情况都摸通了,接下来又绕回到钥匙上,她试了好几个法子都没成,司马那边消息还没到,九小姐的生日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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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百乐门是下午三点钟,九小姐穿的像一只只大号粉蝶儿,而其他人均兴致缺缺。
不过这日很巧,傍晚将近六点之时,百乐门忽然开始清场,说有贵客包场。
九小姐过生日遇上这等扫兴之事很恼火,凭什么叫我们退场,叫过西崽质问,却被告知今天的舞票本来就卖到了这个钟点,九小姐闻言一怔,她向来在琐事上粗心,拿出舞票确认时才发现确实如此。想是原先就有人预定了晚间的场子,不走纯属无理取闹,也就无可奈何地退出来了。
怎料刚出门就愣住了,门口立着两列挂盒子炮的卫兵,平日人流如织的街道此时空空荡荡,更可怪的是清道夫正在乘着军用车给马路洒水清道。
远处隆隆驶来一连串军车武装车,车子老远便停下了,又是一个个挂盒子炮的武装兵士接二连三地由车上跳下来,列队跑步、向前分散,隔一段距离立一个,眨眼的功夫便由远及近地布满了站岗的卫兵。
接下去是一串小型军车驶进来,此次下车的是军官模样的人,负责清场,指挥卫队迅速封闭线路,马上实施道路管制戒严。
包括小姐们在内的所有舞客被请到侧路上绕行离开,人们缓缓行走着,但目光统统望向远处的管制地段。
有懂军务的人暗暗议论说:“看出来了吗,房上还伏着狙击手,看来今天这位来客不是一般人。”
月儿和小姐们闻声像附近楼顶望去,果真分布着头戴钢盔的狙击手,再留意,发现周边分散着便衣,今日这位来客是何许人,竟做到如此防卫!
道路管制很快部署完毕,一条空荡荡的大路等着贵客到来。
戎家小姐们早可以叫车离去,可是因为好奇,就稍稍缓了缓脚步,看着由上到下、由远及近的武装护兵,七小姐嘀咕:“搞特权,真讨厌……”
话未落音,远处传来叭叭警笛声。
很快的,一串警务车驶来,中间夹着五辆福特一辆道奇,道奇车子里显然是重要客人,车头插着小三角旗子,车子两端站着两个护兵,十分地威风。
小姐们知道主角来了,不由驻足张望。
车子渐次在百乐门停下,先是卫兵嗵嗵跳车,打开门,有人下车来,小姐们一看,吃了一惊,几乎齐齐道:“原来咱们是给四爷撵出来的?”
四爷向后面车去,请贵客依次下车,为首的是一对外国夫妇,陪同者是位中国人,年纪在五十左右,穿着中山装戴着金边眼镜,威严中又有几分儒雅,看那份派头必是南京来的大要。
这几位是主要客人无疑,然偏偏最夺目的不是她们。
最夺目的是位中国小姐,精光绝艳,长着古典型的樱桃小口,着一袭金鱼黄的紧身长裙,十分紧,裱在身上了一般,以至于腰裱成小葱般细,胸和臀却异军突起,唯独脚下洒着鱼尾巴似的裙摆,放出金光闪闪的鱼鳞般的光芒。
这种装扮已经很是夺人眼目,然当她转身时,更是引来一片惊叹,原来,那裙的后面挖着狭长的v型,直直开到腰际,一片雪背慷慨暴露,给人看得真真切切。
不过这只是一瞬,众人细看时,客人皆已被请入百乐门,倒是四爷最后入门的,对副官交代了句什么,才走进去。
小姐们议论纷纷地回到戎公馆,直到在花园甬道上遇见米四,才知今天看到的两个外国人是法国blm的二号人物及其夫人,此人是‘sj政策’的积极推行者之一,因而遭到egzy政党的追杀,来华半个月的行程,在天津第一站便险遭暗杀,而上海是来华访问的最后一站,南京方面指示高规格接待、强严密保卫。那位陪同者的分量也不轻,乃是南京三号政要杜某人。因此这一行人走到哪里,保卫工作就做到哪里。
钮静文突然说:“不太对,政客怎么会往舞场跑呢?就拿四爷来说,自打做了警备部的头儿,再也不便往俱乐部舞场那些个场合去了,毕竟要顾及舆论!”
七小姐却说:“也难说,也许他们下榻百乐门三层的旅馆,连带把下面舞厅清场了也不一定。”
小姐们议论纷纷,心想就算百乐门的贵客就是法国erhao人物,那不是还有一位中国小姐么?那位小姐又是谁呢,三公主?十有八九是!
九小姐想起那天五小姐说的话,不由有些促狭,嘻嘻笑地偷看月儿,说:“四爷跟那条‘鱼’跳舞是免不了的,可是,他的大手该往哪儿搁奈,哎呦,那光溜溜的雪背,白得跟银子似的……”
月儿听她这么说,也只是笑,仿佛不晓得九小姐在酸她。
这时玉灯儿从甬道上过来,说有个电话找她,她料是司马,连忙作辞回去。
果然,司马说钥匙到手了,问送到哪里合适。
月儿想了想,约在了电影院,她还有些别的事要跟司马说,会耽搁一会,时间长怕被有心之人看到,若是辗转传到四爷耳中,恐对司马不利。
国泰有夜里九点的晚场电影,她现在赶过去刚刚好。
她正要出发,电话又响了,是罗副官打来的,说最近可能有暴雨天气,四爷吩咐他带几个勤务兵疏通一下荷花楼的管道。她着急出门,匆匆应了几句便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