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被他这么一搅,就没听到后面的几个字,不觉有些懊恼,但是也不好发作,赶紧应付了几句,让小二端一壶来尝尝。小二乐滋滋地走了,吴玉赶紧地收拢精神,继续听隔壁桌的中年商人说话。
“咱们再说这第二件邪乎事。这还是我兄弟发现的。案发当日是二月下旬,各位知道,北京的二月,虽然开始刮南风了,但这天气也是挺冷的,只要是还算有钱的中平人家,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还会在卧房烧炭炉取暖,更何况是这京城名妓的私宅了,两个身娇体弱的女子,晚上睡觉总是要点上一个炭火炉的。我兄弟在他们家的厢房里发现了一堆码整整齐齐的惜薪司红罗炭。兄弟,惜薪司,红罗炭,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嘛?这可是宫里专用的木炭啊!一个庶民人家,能用上宫里专用的木炭,这里面的意思,你们自己琢磨去吧。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间闺房里没找到炭火炉,整个院子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晚上睡觉,家里有上好的红罗炭,不但不烧碳取暖,连个炭火炉的影子都找不到,你们说是不是很邪门?”
同桌的三个客商都啧啧称奇,有个人问:“密室之内俩人被活活吓死,还有人在案发现场目击到了妖物,被吓了个半死,还有李兄你说的这两件邪乎事,那后来刑部是怎么给定的案?”
那中年商人神秘的一笑,说:“兄弟,这么邪性案子还能怎么定案?没有一丝线索,往下查就是个死胡同。而且,这要是在死者柳芸娘背后再牵出来一些大人物来,那就不是办案不利喽,到时候让你小命不保。所以很简单,很安全,天降妖物,杀人于无形,这就是一桩无头冥案,一切都归于冥冥之中,皆大欢喜,不得罪神仙,也不得罪人。”
这时候有人不禁发问:“李兄,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衙门就这么处理,老百姓那里恐怕交代不过去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嘛。”
“嘿,还真让你问着了,我正想说呢。这个风声一漏出来,老百姓都开骂了,说你们这帮当官的,就只管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弄这么个结果糊弄过关。尤其是国子监附近的住家,晚上都不敢出门了,只好去庙里请佛像,请符咒,跟着咱们当今万岁爷学了,家家拜佛烧香的。后来顺天府顶不住压力,请开元寺的住持净空大师在案发的成贤街上做了一场法事,又是念经做法,又是降妖驱魔,几十个和尚忙了一整天,就算是给了老百姓一个交代,装模作样地说妖邪之物已经被驱赶了,你们百姓不用再日日害怕,夜夜担心了。”
吴玉听到这里,又开始细细地回思起今天看过的案卷,这商人说的两件不同寻常之事案卷内都不曾提及,而且最后的定案也和这人说的一样,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妖物杀人,找不到凶手,没有动机,只有受害人的一桩冥案。本来他就对这个案件有许多的疑问,但是也没法确定是哪些地方有问题,现在听了此人一番话,更确定了一件事,这件妖物杀人的案子绝不简单,大理寺一定要对这件事再加勘察,不能就这么草率地定了案。
吴玉的思绪就在这个案子上盘桓,越想越乱,越想越糊涂,烦躁得紧,就想再喝口酒拢拢精神,但是一端酒壶,发现这第二壶酒也喝完了。他平常都不怎么喝酒,今日思绪烦乱才想着来喝几杯酒解解闷。两壶酒下肚,也喝得八九分醉了,于是叫了小二结账,给了酒钱就信步走出了酒肆,一边吹着五月初的春风,一边醉醺醺地往护国寺方向的吴宅走去。
他心里惦念着家里才七岁的女儿,他不回家这孩子就不愿睡觉,任谁也哄不好,所以脚步不觉间加快了很多。吴玉想起了自己的闺女,心里一股爱惜心痛的感觉就涌了上来。这孩子小的时候爱玩爱闹爱笑,是个人见人爱的小机灵鬼。但是他的夫人在孩子五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去世了,从那以后这孩子的性格就完全变了,比以前更乖巧懂事,但也变得沉默阴郁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虽然是尽自己所能的疼爱关心女儿,但公事繁忙,也实在无法时时陪在孩子左右。幸而家里有个老管家照应着,老管家也姓吴,从吴玉记事的时候起,老管家就在他家管事,现在自己家里的大小事务,都靠着老管家尽心打理了。
吴玉酒量浅,走得快了些,又被夜风这么一吹,酒意上涌,晕晕乎乎的竟然有些站不稳。恍惚之间,只好寻了一处街边石凳,坐下来醒醒酒。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吴玉突然被巡夜的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惊醒,发觉都已是三更时分了。往周遭看了看,这应该是萧家楼附近,离护国寺还有两条街,他拍了几下还有些晕的脑门,站起身赶紧往回赶路。吴玉往南拐入圆洪寺街,再往前行不到半里,就能到家了。就在此时,他恍惚间发觉路口的一户人家有似乎有些异样,便把脚步慢了下来,想看看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圆洪寺街东侧便是皇家专制火药的地界王恭厂,路西则是一片民宅。三更时分,按理说普通百姓早都睡下了,但是有一户临街的人家,忽明忽暗的发出了一片红光,虽然有屋顶和院墙挡着看不见院内的情形,但是这片红光忽明忽暗得闪烁,让吴玉的心里隐隐地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似。
吴玉正盯着乍现的红光发愣,脑海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这不就和他白天所读案卷里那个四川举人杨廷和描述的场景一样么?他心中暗想不妙,必有奇异之事发生,一定要去院内看看情况如何!他拔腿就往这户人家奔去,但是还不等他跑到门前,就见一丝若隐若现的红光从那户人家的院墙飘然落下,在院外盘桓了一下,竟像是在等吴玉过去似的。吴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缓步往那红光走去。离那忽明忽灭的红光也就不过四五丈了,他圆睁着二目,想看看究竟是何物,但前面好像有黑雾罩着,就是看不分明。突然不知哪里飘来了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群妖出世,恶有恶报。”
声音虽然不大,飘飘渺渺的,但是吴玉感觉就像是有个妙龄女子在他耳边对他轻轻耳语似的,听得真真切切,吓得他冷汗直冒。一恍惚间,那黑气朦胧处忽得放出两道夺目金光,吴玉在案卷之中读过妖物眼放金光可摄人心魄的事,所以赶紧捂住双眼,踉踉跄跄的向后退步。等他再睁开双眼,那红光已经如忽明忽暗的萤火一般远远地飘走了。吴玉咬了咬牙,豁出去了,紧紧地向红光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丝丝缕缕的的黑雾往王恭厂和承恩寺之间的一条胡同拐了进去,等吴玉追进这条胡同,那黑雾早就消失无踪了,街面上空无一物,路两侧的人家也都已经熄灯闭户,此刻除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万籁俱寂。
吴玉此时既后怕,没想到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妖物竟被自己遇到了;又懊悔,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却完全没得到一丝关于妖物的线索。现在诺大的一条街上,就他一人惊魂未定地呆立着,连一丝鸟语虫鸣都没有,只有刚才听到的好似妙龄女子的轻声呓语,在吴玉的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挥之不去。哐当!远处一户人家的开门声把他惊了一跳,他转身看去,远远地走过来一个六十多岁管家模样的人,细细辨认,竟好像是吴府的老管家吴离。吴玉朝来人方向紧近走几步,认出果然是老管家吴离,就远远地问:“吴伯,你怎么会在这?悠儿睡了吗?”
老管家手里拎着一盏灯笼,走过来向少主行了一礼,回答道:“小姐本来一定要等您回家才睡,后来实在太晚了,熬不住就睡了。我听先回家的两个轿夫说您想先去时雍酒楼小酌几杯,稍晚再回家。我就寻思着先不睡,等您回府我再安寝。可是左等右等也没见您回府,刚才恍恍惚惚地听见外面的街面上有人疾步快跑的声音,就想出来看看,是不是少主您回来了。没想到还真是您啊!”
吴玉一把拿过老管家手里的灯笼,气喘吁吁地说:“事情紧急,你让咱们府里的冯九赶紧拿我的名帖去大理寺喊人来,喊来的人越多越好,就说是王恭厂这发生大案了,我让他们来的。你吩咐完冯九,就赶紧去悠儿房里守着,替我照看好她,我可能这一二日都抽不开身回府了。”
老管家一脸的惊诧:“少主您这是怎么了?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吴玉没有回答,转身就要往事发的人家走,刚走了三五步,突然停了下来,向已经往吴宅快步而去的老管家的背影喊道:“吴伯,等悠儿明早醒了,你就和他说爹爹有很重要的事要办,等办完了一定马上回家,乖乖的,一定要听管家爷爷的话!”说罢也不等老管家回应,就急匆匆地奔圆洪寺街街口而去了。
吴玉站在这座小院门前,也不管深更半夜会不会惊动街坊四邻,重重地敲响了这户人家的大门。连连敲了三四回,还是无人来应门。他看了看这户人家的院墙,有一人多高,自己想越墙而入恐怕不行。明知高墙的另一边可能有大案发生,但没法第一时间进去救人和勘察现场,他甚是懊恼。吴玉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狂跳的心脏,细细回思了刚才自己目睹的一切,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了一个小细节,那黑云是从院墙上飘然而下,飘落在院墙外的。他仔细地寻了一寻,应该是正门左侧的三五步内,于是打着灯笼仔细地查勘路面有没有蛛丝马迹。门口的路面是青石铺的,院墙下是一排齐腰高的,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月季花树,零零星星的已经有几朵含苞待放的月季花苞了。最近天旱无雨,路面十分干燥,任吴玉在这一片区域怎么细查细看,也没有看到任何足迹。吴玉又仔细地查看了这片花从和花丛后的院墙,依然毫无收获。
吴玉懊恼地回到正门口等着冯九带人来,正来回踱步的时候,忽然隐隐地发觉刚才看过的那丛花树有些异样,忽明忽暗的有东西在闪烁不定。吴玉又打着灯笼去查看,可是等离近再细看,刚才忽明忽暗的光点却又消失不见了。吴玉眉头紧锁,觉得甚是怪异,但也无可奈何,烦躁得一会儿站在门口扒着门缝向内张望,一会去路口看看有没有人来。就在踱步时,他刚一转身,就发现刚才消失不见的光点又出现了,吴玉诧异至极,他放下灯笼,径直朝这个光点走去。他走到月季花丛前,细细一看,就发现了一个忽明忽暗的小光点,附于一朵探出灌木丛,还未吐蕊的月季花苞顶端。吴玉盯着这花苞出神,隐隐感觉这光点和刚才的妖物身上的光极相似。这时候路口传来了一群人的杂乱脚步声,吴玉知道是大理寺衙门的人赶到了。他无暇再研究这花苞,只好赶紧把这花苞连嫩枝一起折下,拿出贴身的手帕,小心翼翼得包好,收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