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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叵耐灵鹊多谩语

一声鹊欢啼,惊破满山春色,此时午后暖阳徜徉在山水怀抱中,满眼都是林中碧绿苍翠,古木参天成片。

矮枝灌丛之间,有青苞白花穿插错落有致,野径横然其中,更有兽道人踪相衔迂缓而去,视线方要到山坳,便见着浓艳的绿色跃然欲出,似乎随时会因屐齿印染,而缓缓延展到天边。

在这样绿树簇拥、野花盛开,苍趣山水与幽山古径交相辉映之所,一阵清幽之风悄悄掠过,最终吹入了一棵高约四丈、径宽十围,鬼斧神工般中空成巨大树洞的古树之中,也为这处幽悄到近乎凄寒的空间,带来了一丝阳光暖意。

“你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江闻的声音从树洞之外传来,语调懒散闲适,似乎正倚靠在树干上晒着太阳,竭力享受着平静无奇的生活,丝毫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而洞内一声不吭,宛若无人。

“三天了,大小姐,你好歹起来走两步吧。”

江闻的声音继续响起,随着午后的暖风无所不至,甚至还听出了一些晨睡初醒后的慵懒,也显得格外地没心没肺。

可洞里仍旧没有音讯。

“在下向你道歉好不好,好歹跟我说句话,呆在这里快闷死了。”

察觉到树洞内始终没有反应,外面才传来了一阵窸窣耸动的声音,随即就是布履倏忽落地、衣角掠过枝叶,江闻的脸这才猛然显现,探入树洞之中。

说来也奇怪,这个大得惊人的树洞里,居然架着一张床,供着一尊佛,还有位置支起一口锅,俨然是僧人用以避世修行的禅室。

可往此时的树洞里看去,却见到一位相貌娇憨的少女,正平躺着在石床上无动于衷,乃至于见到江闻走进来,还特意面无表情地把头侧向另一边。

“还在生气呀……”

江闻挠了挠头,虽说是要道歉,可他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呀——自己不过是先把她推进水里差点淹死、后拿韩王青刀来劈柴开山、又在煮粥混进去了致幻蘑菇,应该不至于这样三天不跟自己说话吧。

见娇憨少女还在扭头赌气,江闻思索了一会儿,便退回树洞口缓缓说道:“霜儿姑娘,其实江某打听到了一点外面的消息,特此前来支会的……”

不出他的所料,江闻敏锐地发现少女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虽说还是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呼吸心跳的节奏都快了一拍,显然这种枯燥生活,让她也有点受不了。

数到今天,江闻和骆霜儿两人已经流落在山中旬月了,每天除了想方设法恢复身体,就是寻觅着栖身之地。两人不敢轻易暴露行踪,幸好一位广西口音的和尚“主动”让出了自己修行的树室,两人这才算是落了脚。

而此时,最让他们好奇的问题,莫过于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霜儿姑娘,江某打听到我们现在,居然身处在宾川州左近的山里,往北走上两日,约莫就是大罗卫指挥使司的所在了。”

江闻思索着自己搜罗来的见闻,继续说道,“确切点说,我们如今就在苍山洱海的北侧,鸡足山的脚下,也难怪老是在这儿遇见和尚……”

江闻口中的鸡足山,原名为九曲崖,因山前列三峰,后拖一岭,形如鸡足而著称。这座鸡足山除了景色雄奇苍翠,还是一处著名佛教圣地。

据说昔日祖师迦叶尊者在释迦牟尼佛圆寂后,来到鸡足山持佛赐祖衣入定,以待弥勒下生,而鸡足山也成为迦叶道场,山上存有许多珍贵古迹、鼎盛庙宇,鸡足山在鼎盛时有三十六寺,七十二庵,一百零八所寺院,僧众更达五千之多。

但重点不在这里,关键在于鸡足山位于云南境内,江闻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还在南海之外恶斗五羊的自己,一觉醒来会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云南——他此前最后的记忆,还是自己拼尽地极剑招对付夷希,眼看蛟鬼想要逃窜,便手持湛卢宝剑入水,投身到了茫茫的洪波之中。

那时的他很清楚,沸海的生机仅存于水面漩涡之下,南海本是对蛟鬼的枷锁,底下无数暗流漩涡早已打开,与四通八达的广州地脉融为一体,因此看似十死无生的地方反而能逃出生天,就像东晋周处“入水击蛟行数十里,经三日夜竟杀蛟而出”,因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借着洞庭地脉化险为夷。

在那时候江闻,其实也没有十全的把握,但他不得不将乾坤一掷,幸好从结果来看是赌对了,既然自己与前后脚坠入漩涡的骆霜儿能脱身活命,蜑民应该也无大碍,只不过前者流落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这未免也太远了吧……

随着一阵回忆袭来,江闻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些挥散不去的记忆,当时如果还有的选择,江闻就绝不会跃入漩涡之下,直面那些跟蠕虫一样纠缠在一块的“五羊”。

在追入漩涡的时候,那用黑暗都不足以形容的“狭小”空间中,江闻恍然察觉到了一个庞然大物被迫挤压蜷缩着,仿佛是一坨一坨纠缠在一起的软体动物。牠们丑陋地彼此纠缠在一起,并且不断地在狭小空间中分裂、增殖,随着江闻的冒然闯入,便整群立起上半身张牙舞爪。

江闻此时才感受到蛟鬼的恐怖,因为牠们面前,地脉已经如同一具巨人躺卧的尸体,各种组织器官都在遭到破坏,结缔组织开始融化,筋络失去韧性,血管的内层开始破碎,残渣混进血液里在各处形成血栓,血流阻塞造成各处脏器坏死。

不远处,因剑溃死的五羊还在流淌脓血,但他远远没能摆脱如山的噩梦,因为更多枯竭衰朽的一切,都在向着江闻坍塌奔涌而来。无声隆响传荡在耳边,深渊中似乎有一块漆黑至极的巨碑迎面而来,而自己唯独能倚靠的,只剩掌中遇水则化为湛黑的长剑……

树外的莺啼鹊闹唤回了江闻的意识,直入骨髓的恶寒在慢慢消退,却始终徘徊在他的心间,不时显露出一鳞半爪,怎么晒太阳也无法驱散。

于是他继续说道。

“骆姑娘,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已经想到了,这条路是你爹想方设法留给你的活路。骆老英雄如此舐犊情深,你又何苦在这里怄气呢?”

江闻缓缓说着,内心也不得不感叹骆元通此番的手笔之大、心机之深,瞒过旁人不说,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骗过了,毕竟谁也想不到这处必死之局的生门,竟然开在了汪洋浩荡的南海上。

但细细想来,骆霜儿此番若是呆在广州城里,不管骆元通如何细心呵护,乃至于费心地藏匿他处,骆家也都要面对尚可喜和清庭的滔天怒火。

到那时候,像洪熙官般化身逃犯的下场是注定的,能逃出生天的机会微乎其微,反而前往南海古庙行镇压蛟鬼之事,以骆霜儿之能力、水性,都有极大的概率从水底漩涡脱身。

这处生门,是骆元通在山崩地裂中独自扛起的一切,就连骆霜儿、应老道都瞒了过去,更遑论茫茫世人,也就是说在世人眼中,骆霜儿已经是一个葬身南海鱼腹的死人,纵是有所怀疑,也无论如何不会有人,跑去千里之外的云南大肆搜捕。

更重要的是,骆元通先前故意举办了声势浩大的“金盆洗手大会”,召集武林群雄共襄盛举,导致此时的骆霜儿,基本等同于在武林众人面前“出海身死”,也就是说如今的这个世上,只要骆霜儿不主动表明身份暴露自己,世上便绝不会有人能找到她!

江闻每每想起骆元通在风雨如晦的中庭,对自己说起的那番话,都会察觉到这份舐犊之情沉重到了极致。

在这份心机面前,江闻也只能感叹,骆元通不愧是当今天下硕果仅存的挥犀客,一旦把对付夷希之物的心思转在别处,顷刻之间能掀起这般滔天彻地的浪潮——那时如果入海的不是自己,而是原本计划的吴六奇,此时恐怕断无生还之理!

可惜的是这份苦心,他的女儿似乎不是很领这份情。

在骆霜儿的角度,她所感觉到的是爹爹欺瞒算计自己,貌似委以重任,却变着花样把自己排除在外,这让她在想通一切,再回想起自己在洞庭湖畔的三年苦修,甚至差一点就气得道心破碎了。

“骆姑娘,有些话江某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此次打探除了这些,我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广州,还有你爹的消息……”

江闻深谙一个道理,就是在女孩子闹脾气的时候,千万不能在这件事上纠缠太久,有时候转移注意力更重要,于是故意说得支支吾吾,一脸难色,拖长的重音更是显得心思很重。

话音落下,江闻果然发现躺在石床上扭头不语的骆霜儿,正慢慢地支起胳膊坐了起来,一时间娇憨懵懂面容和冷若冰霜表情撞在一起,就这样直勾勾盯着江闻。

此时无声胜有声,江闻立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明白了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有点绕,可要知道云南与广东两地远隔何止千里,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想走完都嫌勉强,两地的消息想要交通更是难上加难——除非这个消息震撼到能不胫而走。

而骆元通的下落,如果出现在了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里,那么以骆霜儿的悟性,自然能察觉到不妙的气味。

“骆姑娘,我打听到广州城里如今已经天翻地覆,大概就在我们殊死镇蛟的前后,各路反王人马齐聚在了广州。其中永历帝手下大将李定国,更是不晓得如何,忽然从云南杀到了广州城外,差点将尚可喜当场斩杀,达成‘三蹶名王’的壮举。”

虽说难以理喻,可云南的李定国能神乎其神地穿越平西王吴三桂、两广总督李栖凤的重兵封锁,自己却莫名其妙从南海古庙跑到鸡足山下,这两者要是没有点联系,怎么都说不过去。

可猜到端倪的江闻,此时仍旧以淡漠疏离到置身事外的态度说着,这份明镜心态,是他从沸海之上就挥之不去的东西,即便口中说着令天下惊骇的消息,他脸上的神情也依旧没有一丝多余变化,继续平静说道。

“如今各路人马围绕着广州城内外开始厮杀,清庭大军又忙于围剿厦门郑氏而无力支援,一时间沉寂许久的天下,竟然有逆浪滔天之感。”

逆浪滔天,就是这旬月间最为妥帖的感受,仿佛隔岸投石漾破了一池萍水,香饵入水中误惊起无数蛟龙,水底潜藏的须踪麟影猛然涌烈,水底各路龙蛇也要随之蜕化,借着云鬃雾氛直干云霄,让去年因郑、张二人攻掠江南而引动的江山尘势,再次嚣嚷而上!

骆霜儿的眼神有些闪动,江闻知道这是她在担心自己爹爹出事,于是带着宽慰的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