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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来乍到

这块神奇的冰场,也许能带来无数可能。她很想试试。

【1】

很多很多年后,林格都记得她人生第一次坐火车时的情景。

那年,林格十岁,小学四年级。

两天一夜,绿皮火车一路摇晃前行。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中国居然那么大。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火车一直不知疲倦地开着。

她不知道这趟火车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将来会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中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上学,活不活得到长大。

身边坐着的陌生男人,据说是她的爸爸。可是他陌生得让她害怕。

妈妈临死前说的那些故事,已经成为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噩梦。

她不明白,既然妈妈十年前拼了命也要从那个穷山沟里冒着风雪把她抱出来,为什么现在却要让她跟着这个男人回去?

她不要去那个地方,她不要跟爱喝酒打人的爸爸一起生活,她不要叫那个执意要溺死她的老太婆为奶奶,她不想见她的那个所谓的双胞胎弟弟,因为,如果不是龙凤胎,奶奶也不会因为当地的迷信风俗,坚持要把龙凤胎里的女孩一生下来就溺死。

他们说,龙凤胎不吉利。一阳一阴,留下那个阴的,是要克兄弟,克父母,坏了全家的运气的。当地自古以来,生了龙凤胎的家庭,往往把女孩送人或遗弃路边任其听天由命。

妈妈是来自西南山区的女人,她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她不信这些风俗,为了保住女儿,在女儿出生后第五天,在全家人都沉浸在得了个宝贝孙子的喜悦气氛中时,她偷偷地带着女儿踏进了漫天风雪,在天寒地冻里九死一生,侥幸碰到一个卖山货的,才被救了命,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她们已经在这个南方的大都市里生活了十年。

妈妈吃苦耐劳,两个人活得很好。

可是,现在,妈妈还年纪轻轻,却要死了。

临死之前,妈妈打了个电话,叫来了这个男人,告诉她,这是她的爸爸。

她说:“林格,妈妈走了,你还太小,我不放心。他到底是你的亲爸,你跟他回去吧。好好听话,好好学习,你一定能很快走出那个地方的。”

她说:“林格,妈妈一直身体不好,所以才会从你四五岁起,就逼着你去做那么多家务。妈妈就是怕万一哪天妈妈不在了,你还能活下去。到了那里,你要好好干活,讨他们喜欢,他们就不会像对待妈妈那样对待你。”

她还告诉了林格那些让她胆战心惊的往事。从她被拐卖,然后为了女儿而逃离那里,一直到她在随意买的一张火车票的终点站下车,在这里扎了根。

她说:“林格,对不起,妈妈没能给你别的亲人,因为妈妈被糟蹋了,就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了。我们只能在没人认识我们的大城市里悄悄地活着。但是,还是对不起,妈妈没能陪你很久。以后你就要靠自己了,所以你要听话,知道吗?”

……

林格低着头,揪紧了自己的小书包。

她很想说,妈妈,我一直很听话,我那么努力地学习,还想着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让你住进大房子呢。可是,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快就要离开我呢?

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世上唯一爱我的那个人,也就没有了呢。

妈妈,你怎么忍心把我扔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格格好怕,格格好想你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陌生男人突然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羽绒服,还有口罩、帽子、手套,递给林格,淡漠地说:“穿上。”

林格看着火车外绵延不断的厚厚积雪,顺从地一件件套上,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这男人是她爸爸,林强。

妈妈说,虎毒不食子,他肯来,就说明他还认你,你要乖乖听话。

又过了几分钟,火车慢慢减速,最后在一个极其破旧的小站停了下来。

林格跟着林强下了车。

窗外从未体验过的凛冽寒风瞬间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零下几十度是这样的感觉,几乎一秒就能把人给冻透。

可是,林格仍旧一声不吭。从见到爸爸之后,她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就在她以为还要折腾很久去妈妈说过的那个可怕山村时,爸爸却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个地名。

林格一路紧张地抱着她的书包,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

小城很破败,一切植物都光秃秃的。狂风吹过,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四处散落。

整座城市看起来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突然,一道人影掠过。

林格好奇地抻长了脖子看了看,发现是一个高挑的少年,正速度飞快地滑行。

一路上,她看到了不少玩滑冰和滑雪的人。

这也许是这座之前名字都没听过的偏远小城唯一残存的一点生气。林格默默地想。

出租车在一个门面很小的小卖部门口停下。

林格跟着林强走过去。一掀开门前厚厚的门挡,一股热烘烘的暖气便迎面而来,林格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睛。

“这是咱家的小店。”林强说着,冲收银台后一个头发花白一脸皱纹的老太太喊了声,“人我接来了。”

老太太目光很凶。林格看到她时,脑子里第一个闪出的形象,就是电视里的容嬷嬷。

一想到她曾经残忍地想把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送人,林格就忍不住浑身发凉,不敢直视她的脸。

林格瑟瑟缩缩地低下头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听见老太太尖着嗓子开口说:“你自己接的,你自己养,我可养不活俩孩子。”

林强没说话,拖着行李箱往后面走。

后面是一个小院子,有几间平房。林强把林格领到最靠边的一间,把行李箱放下,指着杂物旁边勉强收拾出来的一张小床,冷淡地说:“你以后就住这间。”

林格咬咬下唇,看着比她们以前厨房还小的房间,没说话。

灰墙,水泥地,缺了一块玻璃角只好用报纸堵起来挡风的脏窗户。狭小的空间透着一股让人窒息的腐烂的味道。

房间的小床是一张很小的折叠钢丝床,裸露在外面的金属部分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铁锈,像是从哪个垃圾站回收回来的。

床虽然已经够小,但仍旧像是硬塞进来的一样。

床的旁边,是一堆黑色的煤球,前面还搁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柴、笤帚之类的杂物。

想必,这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才临时腾出来的房间。

林格低着头,默默地走到小床边,费力地把行李箱提了上去。

林强沉默地看着她,抽出一根烟,点了,吸了几口,才皱着眉头说:“刚刚那是你奶奶。你弟弟上学去了,叫林枫。以后你就和奶奶、弟弟好好相处。”

林格依旧咬着唇,没说话。

林强终于没了耐心,不耐烦地喊了声:“你到底是聋子还是哑巴?”

林格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吓了一跳,倏然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从一开始就不说话,怎么回事?”林强愤怒地说,“如果真是哑巴也好办,那就不用上学了,我可以给你申请个残疾人证,还能每月往回领补贴呢!”

林格觉得鼻子一酸,想哭。但她忍住了,嘴唇咬得发白。

“我不是哑巴。”她低声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嫌弃这里不如你们大城市好吗?”

林格赶紧摇摇头。

“那就别给老子装哑巴!”林强狠狠抽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踩灭,“以后多帮奶奶干活,要听话,知道吗?”

林格点点头。停了一秒,她马上又补了一句:“知道了。”

林强走了之后,林格咬着唇坐到床上,揉揉因长时间乘坐火车而隐隐发胀的小腿,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小块面包,啃着吃了。

她饿坏了,也累坏了。两天一夜的火车硬座,让她现在脑门里都还是嘈杂的哐当哐当声,脚踩在地上仿佛地面还在摇晃。

她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这里的人,都不欢迎她。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捏了捏书包。那里,有妈妈留给她的所有的钱,千万不能弄丢了。

枯坐了一会儿,她又听见老太太尖细的声音。

“林格!”

林格赶紧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老太太表情还是很冷漠,眼神里全是嫌弃和不满。

“会做饭吗?”

林格赶紧点了点头。

“会做什么?”

“焖米饭,炒菜,煮汤。”林格低眉顺眼地小心翼翼回答。

“那去做吧,”老太太说,“我看看那个丧良心的赔钱货到底把你教得怎么样。”

林格抿了抿嘴,没说话。

林格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奶奶都不会满意。所以,不管奶奶对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太在意。

直到,奶奶说起上学的事。

“女孩儿上什么学?帮家里看个店,做个饭,不是很好嘛。过段时间你们矿上招人了,就把她安排到矿上去。”

林格忘记了咀嚼嘴里的菜,咬着筷子惊慌失措地看着林强。

还好,林强慢悠悠地喝着酒,半晌才说了句:“还是要认点字的,要不然矿上也不要。现在都得会用电脑。”

奶奶却坚持说:“那就看店。会认钱就好。”

林强夹了口菜:“现在上学都不要钱,都是国家出钱,最基本初中毕业总是要的。”

奶奶很不满地看着林强:“你还真想好好养着她呀?要不是她,那丧良心的能跑吗?要不是她克的,枫枫身体能这么弱吗?你爹能死吗?你在矿上能受伤吗?”

林强皱着眉头点了根烟,看了眼老太太:“说这些还有啥用?现在再把她……”

林格筷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吓得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没用的东西!”奶奶愤愤地看了她一眼,咒骂道,“连吃饭都不会,要你有啥用?”

林格没吭声,低头捡了筷子,去厨房冲水洗洗。

她一早知道会是这样,所以她并不觉得委屈。比起妈妈曾经受过的苦,她这并不算什么。

她现在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了,从今以后,她就只能靠自己一个人了。她一定会听妈妈的话,好好努力,一定能早点离开这里的。

一整天,奶奶都没有给她休息的机会,不停地让她洗碗、扫地、洗衣服、做饭。

这个时候,她开始十分感谢妈妈教会她的这一切。

一天终于结束了,林格疲惫地倒在小床上,准备睡觉。

可灯刚一灭,她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轰轰隆隆的,仿佛什么东西在杂物间奔跑。

林格吓得一下子坐起身来,伸手去拉灯泡的开关绳。灯光亮起,她惊恐地发现有两只老鼠正在床前欢快地旁若无人地追逐着。

老鼠很大,尾巴很长,长得很肥。

林格吓得浑身哆嗦,控制不住地“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

老鼠受到了惊吓暂时躲了起来,林格完全控制不住惊恐的情绪持续抱头失声尖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老鼠,一想到它们就在自己的身边瞪着贼溜溜的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就怕得要命。

林强在隔壁房间喊了一声:“林格,咋了?”

林格说不出话,流着泪抱着头一直尖叫。

老太太受不了这声音,率先起来,一脚踹开林格的房门,怒气冲冲:“喊什么喊!大半夜的发神经啊!”

林格仍旧尖叫。瑟缩在被子里,她浑身发抖。

林强也勉强起身,来到她房间,看她这样,皱了皱眉:“这是干啥呢?”

林格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哆哆嗦嗦地指着前面的木柴堆:“老……老鼠!”

老太太冷笑一声,讥笑道:“哟,这是哪儿来的大城市闺女呀?真娇气啊,看见只老鼠都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林强沉默了一会儿,对老太太说:“妈,您先去睡吧。”

老太太骂骂咧咧了半天,一个劲儿地讥讽林格矫情,没那富贵命还偏有个富贵身子之类,直到终于骂尽兴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林强拿着根棍子在房间角落里到处打了一通,老鼠到处乱窜,吓得林格蒙住了头,躲在被子里不敢睁眼。

林强看她那样子,最后放下棍子说:“咱们这儿比不上大城市,赶明儿我给你抱一只猫回来。”说完,转身想走。

林格来不及思考,跌滚着下床,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揪住林强的军大衣,颤抖着声音逼着自己细细地喊了声:“爸……我怕……”

林强听着这细细软软的声音,看着眼前这个长得白白净净完全不像是他们家里养出来的女儿,想起那个女人临终前的表情和托付,心底仿佛有一处柔软被戳了一下。

“穿好衣服,跟我来。”林强犹豫了一下,最后说。

林格赶紧穿好衣服,跟着林强进了正屋,拐到东面一间房,指着宽大干净的席梦思说:“今天先住这儿,明天我把你房间整理一下,再给你弄一只猫。”

这房间里都是崭新舒适的家具,暖气也很足,和林格那个房间有着天壤之别。

林格看着桌上摆放的书和文具,知道这应该是弟弟林枫的房间。

她把书包放到椅子上,低着头走到床边坐下。

刚一坐下,老太太就披着衣服风风火火地从西间冲进来,一把就把林格的书包扔了出去,指着林强的鼻子又开始骂:“你作啥妖呢?这玩意儿不干不净的,你咋能让她进枫枫的屋呢?我还想着赶明儿枫枫回来,要做个法事驱驱邪呢!”

林强终于忍无可忍,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妈,这都什么时候的迷信思想了,你咋还信呢?龙凤胎是好事,人家城里人求都求不来呢。”

“咋?你敢说她不克人?你忘了那些事儿了?”老太太瞪着眼。

林强皱紧了眉头看着她:“枫枫身体弱,那是因为双胞胎都弱。你又把他妈给逼走了,他没奶吃,所以才从小底子差!我明明儿女双全的一个家,被你这么一搅和,妻离子散的,我上哪儿说理去?”

“你还怪我呢,你有良心吗?”老太太气得跺脚,伸手去拉林格,“你给我滚!就知道见了你那个丧良心的娘和你这个小灾星就没好事!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你说你来添个什么乱?你个小灾星,你给我滚!”

老太太干了一辈子农活,力气很大。林格被她一个推搡,便跌坐在了地上。老太太还不解气,伸手抓起她的长头发,直接薅了起来,想像扔书包那样往外扔。

林格疼得眼泪都下来了,踉踉跄跄地被她揪着头发往外扯。

林强看不下去,上前用力掰开老太太的手:“别扯了!”

老太太傲慢地看了他一眼。

林强压着声音说:“不睡就不睡,你别打孩子行吗?”

老太太这才松了手,找了把锁把林枫的房门锁上后,才回房安心睡觉。

林强叹了口气,拉着林格:“去,抱着你的被子,到我屋里睡去。”

这一夜,林格失眠了。

林强的呼噜声震天响,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发现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很想离开这里,现在就想。

可是,她能去哪儿呢?

她不知道。

快点长大吧,她紧闭着眼睛,默默祈祷。

第二天一早,林强就开始收拾她的小房间,堵住了墙角的老鼠洞,还从外面抱回来一只小花猫。

老太太很看不惯这一切,一直没好脸色,林强并不在意,一直闷着头干活。

林格低着头乖乖地在旁边帮忙,她发现,自从她喊他爸爸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温和了不少。

“你弟弟身体不好,又喜欢滑冰,我把他送到体校学滑冰去了。”林强一边忙活着,一边随口说着,“你是姐姐,以后要让着点弟弟,他跟你不一样,从小没妈,可怜。”

“嗯。”林格抱着小花猫,轻轻应了声。

“我给你找了个学校,明天就去报到。我听你妈说你一直都是三好学生,有出息,那你就好好争气,要是真成绩好,爸一定供你上大学。”林强说着,看了眼林格,“虽然咱们市出过滑冰冠军,但我估摸着你弟吃不了那份苦,以后说不定还得靠你帮衬他呢,所以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林格抚摸着小猫的手一顿,心底骤然一凉。

原来,这才是爸爸对她好的真正原因。如果她不是三好学生,是不是爸爸就不去南方接她了呢?林格不知道。

【2】

煤矿小学是对口小学,林格插班进了四年级。

这座封闭的小城市从未有过外来人口,突然来了一个白白净净说着软糯南方普通话的小女孩,一下子就引起了全班的好奇。

林格涨红了脸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默默地掏出书本,一言不发。

同桌是个比同龄人都要高壮的男孩子,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林格:“喂,你见过雪吗?”

林格点点头,又摇摇头。

男孩子笑起来:“是见过还是没见过呀?”

林格蚊子般的声音小声说:“有时候会下,但是很小,到地上就没有了。”

男孩子“哦”了声,又问:“那你们那边有人会滑冰吗?”

林格想起那天沿途看到滑冰玩雪的人,知道他指的是踩在冰刀上的滑真冰,而不是滑旱冰,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男孩子又大声笑起来,笑得直拍桌子。

前面的两个男生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他们:“说啥好玩的呢?”

“他们南方人没见过雪,也没人会滑冰,笑死我了!”

仿佛真的很好笑一样,大家都笑了起来。

林格窘迫得抬不起头,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三个男生没想到林格会哭,俱是一愣。

“喂,你哭啥啊,你们南方人是水做的呀?”同桌的男生先反应过来。

前排的两个男生撇清关系一样,赶紧转过身去。

林格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翻开书本,开始做作业。两个省的教材完全不一样,学习进度也差很多,她得赶紧补上来。学习是她唯一离开这里的出路,等她考上大学,她就能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同桌看了她半天,见她一直埋头认真地写作业,觉得很无聊,便趴在桌子上拿出漫画书开始看。

直到中午放学的时候,同桌男生才说:“我叫方超,如果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

林格只是抿着唇,没吭声,笔头都没停一下。等上午的作业全部写完,她才收拾书包离开教室。

自从她来了之后,做菜、扫地、洗碗这些家务事,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如果不在学校抓紧完成作业,回家就更不可能了,她的小房间连张桌子都没有。

林格背着书包下楼,远远就看见很多学生在操场上玩雪,做冰上游戏,还有滑冰。

她已经看过课程表,知道在这里滑冰是要记入体育成绩的。

这边的学校好像很重视这项运动,这所学校也是本市几个滑冰特色学校之一,操场上就有一块冰场。

看着冰道上一点点年纪的小孩子都滑得飞快,林格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她不知道轮滑和冰刀差别大不大,站在冰刀上她会不会摔倒。

“林格!”

正想着,突听一个声音叫她的名字。她刚回过神来,就看见一道深蓝色的影子迎面冲了过来。

她吓得短促地叫了一声,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再抬眼,撞上方超戏谑带笑的眼睛。

他脚下穿着冰刀鞋,神情看起来非常轻松。

“想学吗?”

林格目光闪动两下,摇摇头。

“可是你不学就毕不了业。”方超笑嘻嘻地说。

林格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脚上的鞋子:“这个……贵吗?”

“还行吧。”方超看看脚上的鞋,“这是我爸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

“哦。”林格攥紧了书包带子,“我……我回家吃饭了。”

“你想学吗?”方超还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你如果真想学,我可以让我爸爸借你一双冰鞋。”

林格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爸爸是卖冰鞋的吗?”

方超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林格被他笑得很窘迫,涨红了脸,扭头就想走。

方超连忙收住笑,伸手抓住她的校服解释道:“我爸爸是滑冰教练,不是卖鞋的。”

林格甩开了他的手,目光再次回到他的脸上,有点犹豫。

“要学吗?我可以教你呀。”方超说着,炫技般地原地转了个圈。

林格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方超,停了几秒才说:“我不要你爸爸送我冰鞋,我可以找他买,只要便宜点卖给我就行。”

“那好呀。”方超一下子高兴起来,“下午放学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我爸的学校。”

林格点点头。

任何对考试有用的,她都会努力尝试。她一定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因为晚回了一会儿,奶奶一见到她就开始骂。林格只当没听见,闷着头准备做饭。

把饭菜盛好给奶奶送到店里后,她才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间,挪开床,从墙缝里掏出一个小砖头,再从里面拿出一个钱包。

这是妈妈临终前偷偷塞给她的。

里面的钱不多,却是妈妈为她留下的所有财富。林格知道她必须省着点花,她得靠这些钱长大。

数了五张一百元,她小心翼翼地把钱包再塞回墙缝,把床恢复原位。这个地方是那天陪爸爸干活的时候发现的,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等洗完锅碗瓢盆,把厨房全部收拾好之后,她才鼓起勇气站到老太太面前说:“奶奶,今天放学后老师要补课,我得晚点回来。”

老太太抠着牙缝里的肉,瞥她:“好好的补什么课?小小年纪说谎呢?”

林格咬着唇:“没有说谎。”

“没说谎?”老太太斜着眼把抠出的肉弹了出去,擦了擦手,“这年头不交补课费哪个老师肯给你补课?你当我老糊涂了呢?”

林格愣住。

老太太冷笑一声,一把抓住林格的马尾辫,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脸上,用了十足的力道:“和你那丧良心的娘一样,就知道骗人!叫你骗人!撒谎精!没一个好东西!”她每说一句,就扇林格一巴掌。她说了四句,林格的脸反反复复被扇了四巴掌。

林格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一阵天旋地转,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到了后面两巴掌已经没了知觉。

老太太打完了,还不解气,把人用力一搡,嫌恶地“呸”了一口。

林格头昏脑涨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后扑倒在地,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匍匐了半晌。

“叫你撒谎!”老太太没想到林格这么不经打,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又是一阵咒骂,“你就装吧!和你那丧良心的娘一样,就爱装死!”

林格听了这话,就知道奶奶以前肯定也没少这样殴打妈妈。

强烈的恨意从心底涌起,她悄悄攥起了拳头。

老太太继续坐在收银台后织毛衣,完全不理会趴在地上的林格。

直到小卖部的门帘掀起,有人走了进来,叫了一嗓子:“哟,这是咋了?”

老太太抬起眼马上笑眯眯地回:“没啥,孩子撒谎,刚教训了一下,就躺地上撒泼呢。”

“那赶紧拉起来呀,地上凉。”女人走过来想拉林格起来。

老太太起身越过林格,拦住了她:“没事,让她反省一下。刚来,不立规矩可不行。”

她既然这样说了,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了:“这倒是。我来拿一瓶酱油。”

“您自己挑。”老太太热情地说。

买东西的人前脚刚走,老太太后脚就踢上了林格的后背,像是在踢麻袋:“不中用的东西,别装死丢人,快起来!”

眩晕感渐渐过去,林格被她这么一踢,后腰钻心地疼。她强撑着爬了起来,咬着牙去了后院。

回房摸出自己的小镜子,才发现嘴角出血,脸肿得厉害,满脸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她咬咬唇,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觉好点了,才起身去院子里抠了一块冰,用毛巾包着,在脸上来回滚。

小花猫在她脚下懒洋洋地蹭着,半眯着眼,不问世事,只要吃饱了就一脸满足。

林格看着它的样子,不知怎的,越发觉得难过。

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豆大的泪珠砸在腿上。

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感到这么恐惧、害怕、绝望。

她已经很努力了,每天都很乖,每天都在卖力干活,可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家依旧容不下她,一言不合就是拳脚相加。

她无法想象以后漫长的日子该怎么过,眼前一片黑暗,毫无希望。

她甚至开始有些埋怨妈妈。妈妈一定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既然这样,又为什么非要把她送到这里来?

她想不明白。

林格最后还是背着书包像往常一样出了门。只是脸上的伤痕实在太“壮观”,她挣扎了许久还是没勇气去上学,便决定去附近的小公园消磨一下时间。

到了冬季,公园里的人工湖就变成了一块天然冰场,每天都有人在这里滑冰。

她找到一个石凳,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大的挡风口罩戴上,再宝贝般地拿出一双轮滑鞋。她突然想试试轮滑到底能不能在冰上立得住脚。

她从小就喜欢滑轮滑。妈妈本想给她报个轮滑班,无奈一年近万的费用实在太贵,林格便也懂事地不再提起。妈妈自然是最懂女儿的,很快她收到了一套轮滑装备。

林格没有上过正规的培训班,仅仅靠着在公园模仿别人滑,很快就已经飞驰自如。

六年过去,脚上的轮子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开心不开心,滑上一滑,就什么都能忘了。

轮滑当然无法在冰上立足。林格尝试几次失败之后,便转战到湖边平坦的石板路上。

滑行带来的速度感让她觉得舒服。她非常享受这种飞起来的感觉。

绕着人工湖不知道滑了多少圈,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不远不近地跟了个人。

她扭头去看那个穿着初中生校服的男孩,咬了咬唇,脚下一拐,向反方向滑去。

谁知那男孩仿佛打定主意要和她比赛一样,不管她拐到哪里,他都一直跟着,速度不快不慢,意图非常明显。

林格脚下灵活一动,来了个急刹车。

没想到那个男孩也轻轻松松地停了下来,冰刀铲起一堆冰碴,零星的碎冰飞溅了林格一腿。

林格后退了一步,弯腰拍拍腿上的冰碴,很不高兴地瞪着对面的人。

男孩站直了,摘掉头盔,潇洒利落地整理了一下短发,无视她的愤怒,冲她爽朗一笑。

她这才发现男孩高出她一大截,而且长相很好看,五官精致得就像超市海报上的偶像明星。但和奶油明星不同的是,他整个人因为运动的关系显得格外挺拔英气,仿佛周身都带着阳光。

然而这又怎样?还不一样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林格冷冷质问。

男孩一听她开口,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不是本地人呀?”

林格垂下了眼,没回话,脚下一动,缓慢地向前滑行。

男孩又跟上,挺好奇地看着她脚下的轮滑:“你南方来的吗?刚刚我还在想谁大冬天的还穿旱冰鞋呢。”

林格依旧不想回话。她讨厌被这里所有人当作异类的感觉。

“不过你滑得不错呀,是被体校教练从南方挖过来的苗子吗?”

他的问题还真是多。林格忍无可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男孩更好奇了:“不可能呀,滑成这样不被发现不应该呀。你还是小学生吧?”

林格又不吭声了。比起被当作异类,她更讨厌她现在的年纪——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逆来顺受被人欺负的年纪。

“你一小学生为什么不上课呢?逃课呢?”男孩看了眼不远处她的小书包,笑出了声。

林格皱了皱眉,决定不再理他,脚下突然加速,朝自己的书包滑去。

男孩轻松跟上,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动作。只见她脚下不停地加速,就算到了书包边上,也并没有减速,轻巧一弯腰便钩起地上的书包,动作帅气流畅到让人眼前一亮。

男孩兴奋地吹了个口哨:“小妹妹,我们比试一下怎么样?”

林格发现,真比试起来,这个男孩的速度显然比自己快多了,而且是在他明显保留实力的前提下。

轮滑对抗冰刀,石板路对抗冰面,小学生对抗初中生,女孩对抗男孩,这种比赛本来就没什么公平可言,林格只不过是想摆脱他罢了。

可他似乎对缠着她这件事格外执着。

林格无奈,只好再次停下来瞪着他:“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男孩笑得很灿烂:“我觉得你特别棒。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技术这么好的女孩子了。”

林格愣了愣。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的夸奖了。

“你是哪个学校的?”男孩又问。

林格没回答他,而是警觉地先反过来问他:“你呢?”

男孩很大方地回答:“我是市一中的。我叫聂迟,迟到的迟。可是我最近觉得如果练滑冰的话,这个名字就不太好,还是飞驰的驰比较好,你觉得呢?”

林格被他说相声一样飞快的语速逗得有点想笑,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些。她发现这个男孩挺有意思的。

“你呢?”聂迟发现她眼里的戒备少了些,便趁热打铁又问。

“我叫林格,煤矿小学四年级。”

她声音本来就轻,又戴着大口罩,正巧说话时刮过一股逆风,枯枝哗啦啦一阵响,聂迟有点没听清,便凑近了点:“叫什么?”

林格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谁知聂迟却在她说话的时候突然调皮地把手一伸,飞快地扯下了她的口罩。

林格连忙伸手去遮,却已经晚了。

聂迟震惊地看着她惨烈的一张小脸,愣了一下:“你被人打了?”

林格咬了咬唇,低下头立刻红了眼圈。太难堪了。

“谁打的你?同学吗?”煤矿小学很一般,除了体育之外,别的都拿不出手,聂迟觉得一个新来的转学生被欺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林格摇了摇头,用了蛮力把口罩抢过来又戴上,脚下一动,头也不回地想要逃走。

聂迟当然不会轻易放她走。奈何他穿着冰鞋,离不开冰面,林格要是真想走简直太容易了,所以当机立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下午既然也没事,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林格没好气地扭头看他,想劈头盖脸骂他几句多管闲事。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他又没什么坏心,她有什么资格把脾气胡乱发在别人身上?

再说,这个陌生的小城,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顿了几秒,她冷静下来:“现在不正是下午课的时候吗?你为什么也逃课?”

聂迟得意笑笑:“我和你才不一样呢,我是为了‘未来之星’被老师特批出来的。”

“‘未来之星’是什么?”林格好奇。

“就是选拔短道速滑苗子的比赛。表现好的可以被选到省里。”

林格愣了愣:“省里?去省里干什么?”

“走职业道路呀,”聂迟耐心解释,“去省体校冰雪分校继续练。那里有专业教练,能参加专业比赛,省字号的,国字号的,甚至国际比赛。”

林格惊讶得瞪大了双眼。国际比赛?奥运会吗?

她反应慢了半拍:“怪不得呢,原来你是专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