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家顶着汗道:“刚出门。您要有什么事,您交代我,等小爷回来了,我给您带话儿。”
他有一点尴尬,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逻辑性地,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来得正是时候。旁边给他开车的脂粉青年是石市长的秘书,年轻人,头脑灵便,听了周裕的话便道:“刚才我路上看见一个人,好像就是白老板。”
周裕忙不迭地说:“您要是见到他,赶紧叫他回来吧,我们也正找他呢。”
茅博士:“……”心里更有数了。
他掉头上了车,叫秘书顺着路慢慢地一边开一边找,还不敢开得太慢,因为不知道金家到底又怎么了,两个人伸着头在街道两边漫无目的地找人。居然也能瞎猫碰见死耗子——准确一点吧,社区群众捡到了路上流浪的猫。
他三个坐在车上,秘书开车,很没眼色地哼着个流行歌曲。露生委委屈屈地靠窗坐着,也不说话,只能茅博士自己开口:“我们要去哪里呢?”
露生擦擦眼睛:“我不回家。”
“好,好,那,我们去你的那个盛遗楼吧?”茅以升道:“我刚是从那里过来的。”
三个人的状态都很离谱,开车的开心得要死,在办公室关得快要死了终于能出来摸鱼,坐车的两个一个摸不着头脑另一个梨花带雨。这个神奇的组合在神奇的气氛里溜到了莫愁湖。露生也觉不好意思,茅博士到底远道而来,不该拿哭丧脸一直对着人家,可是要收拾心情,现在却是怎么也收拾不起来。默默含泪地下了车,领着茅以升到楼上坐下,吩咐茶房送茶水来,自己只想发呆,从喉咙里挤了一句客气话:“我今日心情实在不好,茅先生,多谢您刚才替我解围。”
茅以升忙道:“没有关系,我来就是来看看你们。”他看白老板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知道今天情形非比寻常,虽然建筑大师脑子里并不存在处理这情形的方案,硬着头皮处理:“原本年前就想来看看你们,开春要检定大桥的柱石方案,今年春天水情特殊,所以拖延着没来。总算目前达成了共识,我和蘅青都说要来看望——蘅青还在杭州。”
茅博士自说自话,可见架起沟通的桥梁比建钱塘江大桥困难,原本不预备提那一拨伤心事,见露生灰心含泪的样子,不由得抚一抚他的肩:“唉,你家里出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蘅青也是难过生气,跟我好几夜地说这件事,他还去找过明卿。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再大的事情,慢慢都能过去。你为这个哭,那不是让惹你的人高兴了吗?”
其实这话很没有逻辑,事情都过去半年了,是什么超长待机的哭包才能从去年哭到今年啊?要真是为那个哭,眼都该哭瞎了好吧。
露生却给他一言说得眼泪又下来,别过脸泣道:“您何尝知道我心里的事儿!”
“对,对。”茅博士驴头不对马嘴地安慰:“那哭一哭也好,哭出来就好受了。”茅博士察言观色,推理地发言:“你受了太多委屈了。”
这话更触到露生的心——若说这话的是姚玉芙、沈月泉,倒也不算什么,那都是自己长辈一般,知道自己和求岳一番纠葛,偏偏是茅以升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说出来了,他一心扑在学问上的人,何曾有半分柔肠?可见求岳连茅博士也不如。不禁更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心痛王帮主惨死他乡,连全尸也不能留下,心恨求岳绝情伤人,辜负自己一片痴情,还怨自己处事不当,做事后的诸葛亮,此时想起来居然是自己没能劝住求岳和王帮主,以至于今日之事坏到不能再坏,自己以后又当如何?这个家以后又当如何——千头万绪的心思搅在一处。
茅以升劝道:“白小爷别难过了,别难过。”
露生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茅先生,何必劝我,你叫我痛痛快快哭一场吧!这世道太难为人了!”
茅博士茫然,心里很同情,但脑子里没有应对的办法,白小爷的眼泪比钱塘江大潮难对付。他很现实地寻思现在应该给递个手帕还是给绞个毛巾。
露生见他站起身来,一把拉着他哭道:“您别走。”
茅博士:“啊?”
“你要是走了,岂不是我今日失礼于人?”露生伏在桌上,手还揪着他衣服:“我是实在忍不住了,只哭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茅以升哪见过这个阵仗?原本是好意来看望,谁想到正碰见人家落魄伤心——要说不是时候吧,其实很是时候,问题是太是时候了,时候过了头,被哭懵了,接着他话道:“那也不用,要不我改天再来?”
白小爷昆山玉碎的哭声:“改天是哪天!你有什么事还没说呢!”
“我的事不急。”
“若是不急,怎会到这儿来找我?必然是急的!”露生边哭边道:“若今日走了,只怕明日也不来了,我知道你是为了钱塘江大桥的经费来的,我也决没有以哭相拒的意思。先生若是信我,求您等我一会儿,您若今天走了,今天我就去死!”
“好好好,你别急,我不走。这样,你在这里慢慢哭,我先做我的事,我们不着急,好么?”
露生羞愧难当,可是止不住眼泪,万般心酸苦楚,忍了半年,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桌上嗫嚅道:“再一会儿。”
“没事没事,慢慢来。”
这一天茅博士的人生有了新的体验,过去他在钱塘江的潮声里绘制蓝图,听着江潮的声音,觉得它旷古今而澎湃,不料如今却有在泪声中工作的体验。李太白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是多么好的一句诗,人生和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是一样的,江河有潮汐,就像我们的人生有眼泪崩塌的时刻。
——但有桥梁能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