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就这样多了一位客人,他像晚春的雨,润物细无声地来了,并不携带霹雳雷霆,因此并没有出现周管家和柳婶期望的振聋发聩的场面。陶二哥来了也不说什么,当真就是来做客的,头天不过和求岳在一起玩松鼠,说身体康复的情形。之后便说战后的逸闻,以及山东老家的闲话,也说到当初驻扎汤山的王敬久将军如今又回汤山来了,“招募了一批新兵,王师长于我很是照顾,逢年过节,亦肯见我。只是他那批新兵似乎是土匪招安,惹了几回事,不大安宁——这也不是我能置喙的事情。”
你听陶二哥说话就晓得当初孤傲乖戾的白露生是为什么愿意和他来往了,他是除金少爷外的独一份,旁人进不了榕庄街的院子,陶二爷却能时不时地进来做客,还能送得上礼——他太会说话,自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还带一些忧郁多情的柔和,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迁就容让的态度,他十分懂得以退为进。
也难怪能得将军青眼。
当然,自古来用兵的退,都是为了进。
这一天陶二哥和求岳在院子里坐着,看丫头们打树上的杏子。陶嵘峥道:“今年我竟不曾看过杏花,这花其实不怕雨,风吹雨打几场也都还在,可不知为什么,常常寂寞开放,待到结果的时候才想起这回事。可见古人说杏树成荫子满枝,这句诗很有阅历。”
这话说在求岳心上——可不是么!家里这杏树不就总是被辜负的一个?年年开花,都在忙碌时候,无人赏看,白生了华盖扶疏的一身好姿态。五月中杏子黄透,他们被杏子打着头才想起今年不曾看过杏花,求岳更想起那时候陶二哥来访,自己在花园里抠树,露生和他在杏花荫里说话。
好花时常被辜负,并非人有心相负,只是许多时候身不由己罢了。
嵘峥见他沉吟,吃力弯腰,从地上拾一颗杏子:“你和露生闹气了罢。”
求岳:“……”二哥,你委婉起来很委婉,直接起来也是真直接啊。
求岳敷衍道:“谈不上闹气。”
陶嵘峥微微摇头:“怎么会?我难道是第一天认识你们?”求岳不语,他又接着道,“你们俩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但凡分开一段时间,不是这个生气,就是那个生气。”
“你怎么知道?”
“……我是最知道的。”陶二哥笑道。
求岳看看他,忽然搞笑地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估计过去金少爷和露生吵架,陶二哥经常在中间受夹心气,一吵架陶二哥就被拒之门外了。可这话并不能真让他笑起来,陶二哥说的孟不离焦,有一半的时间并不真是自己和露生,话是错的,意思却没错。他们俩从来没有这样分开过,他甚至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不是不想问,可是问了又有什么用。
那天露生哭着出去的时候,他拉他的手就有犹豫的心情,不知道是该拉住他、拉他回来,还是放他走更好一些。求岳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这心境不符合他的性情,他是喜欢大开大合直来直去的人,可人生里总有一些柔软的部分是非要我们学着细想的。
“明卿,你要听我母亲的故事么?”
这时候谁有兴趣听你妈的故事?求岳刚想说“不要”,陶二哥不慌不忙地先声夺人,“她已经过世了。”
金总只好说:“……想听。”
陶二哥点点头,温和地追想,“我父亲有两位妻子,头一个是少年娶妻,是我大哥的母亲,她去世得更早,后一个是济南的富户小姐,就是我现在的大娘,生了我三弟。”
金总:“……”
陶二哥:“我是姨太太养的。”
这个求岳知道,他们在句容的时候就说起过陶嵘峥排行老二,但没想到陶二哥的妈居然是个二奶,还是混得不太好的二奶,虽然生了儿子,却不是长子,前有少年夫妻的元配,后有家境殷实的续弦,三个老婆就快囊括了旧中国已婚女性的所有身份,这是什么扑朔迷离的后宫家庭。
“我娘从前是小班子里唱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