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她喜欢沈暨的事情,关于她与沈暨在暗夜的河道边相拥的事情,关于她去沈暨家中照顾他并且两个人一起睡在客厅的事情……
所以即使她追到伦敦,顾先生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却叫来沈暨帮忙照顾她。
她呼吸急促,后背一层薄薄的汗迅速地渗了出来,简直让她连站都站不住了。
她蹲下来,捡起自己的手机,用颤抖的手重拨着那个号码。
然而对方已经关机了——不,他不会关机的,他只可能是将她的号码屏蔽了。
他再也不会联系她了。
她蹲在地铁的车厢内,死死地握着手机,在暗夜的地铁上,仓皇颤抖。
地铁一直在茫茫黑暗中前进,一刻不停地向前行驶,可她在忽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伦敦的夜与巴黎的夜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多了一些潮湿的雾气,少了一些月光的明亮,但夜晚就是夜晚,万籁俱寂,无声无息。
顾成殊将叶深深的号码屏蔽后,默然停了许久,终于手指一松,尘埃落定。
再也不愿意去想,他将手机丢在茶几上,靠在沙发上盯着它,仿佛那不是一部手机,而是被自己彻底拖入监牢的所有过往。
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知多久,他终于自嘲地笑笑,起身走到楼上去。他的脚步镇定无比,动作也毫无凝滞。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该断绝的也已经断绝,他觉得不可能会影响到自己一分一毫。
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翻了几页《Sky&Telescope》杂志。天文杂志有时候就是这么利于催眠,他恍惚在广袤的宇宙之中,看到微不足道的一个星系之中微不足道的自己与叶深深,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光芒万丈的永恒之星?过去,现在,未来,他们都是茫茫人海之中的一粒尘埃而已。
他终于觉得困倦,在一片安静之中沉沉睡去。
沉睡之中他看见茫茫的惨白灯光,笼罩在周身。周围一片刺目的白,令人觉得全身寒冷得如浸冰水。
他站在走廊之外,听到母亲的声音,轻微而虚弱,却带着隐隐的回响,在他的耳畔,贯穿了他二十多年骄傲的人生,将一切美好的假象击得粉碎。
她说,成殊与我一样,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这样的人,来这个世界或者不来,又有什么区别?
母亲去世的那一日,是天气阴沉的春日,树梢的绿色浓重得几乎要滴落下来。照顾过她的护士遇到了他,用不解的神态告诉他,死者生前最后留下的话,是希望他与叶子的主人结婚。
其实他认识叶子的主人。母亲选择自杀是因何而起他非常清楚,所以他在看见那个获得国际小奖项的设计图时,立即注意到了那上面的叶子签名。他早已去找过对方,那时候,如果他不是因为母亲的变故而心烦意乱,他早就应该察觉到,路微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设计图上的叶子签名——因为它用朱红色笔签在艳红色衣角,又那么简洁,如果不是他早就见过那签名,他也会认为那只是衣服的纹路。
他希望她能在母亲恢复之后,过去相见,路微答应了。然而母亲终究没有好起来。几日后,身体机能衰竭的她终究离去,他被摒弃在急救室之外。
他想,或许是因为知道他已经找到叶子的主人,所以母亲才会突然清醒或者糊涂了那么一瞬间,让他和对方结婚吧。
那是他人生的最低谷,他面对着母亲的伤心失望,还有郁霏的幡然背叛。于是他迅速地准备好了一切,准备闪婚。即使得不到家族承认,即使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也一意孤行。
直到,她突如其来地冲到他面前,轰然摔倒在大堆的花瓣之中。
那些花瓣如同冰刃一样向他袭来,硬生生地刺入他的肌肤,避无可避,切肤之痛。
顾成殊再也忍耐不住,猛然睁开眼睛,扶着自己的头坐了起来。
死寂的夜,暗沉的黑,凝固的空气。
难以忍受的他终于下了床,走到窗前,将窗一把推开。
潮湿的雾气,带着草叶尖上弥漫的苦涩气息,向着他扑面而来。他无法睁开眼睛,捂着自己的额抵在窗上,低垂的头埋在双肩之中,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许久,他光着脚,在黑暗中下了楼,将丢在茶几上的手机打开。
午夜两点,屏幕上幽暗的光让他眼睛略有酸痛。被屏蔽的号码还安安静静待在里面,却不再显示对方的名字。
叶深深。
他竭力想要抹除的这个名字,却在他的脑海之中,声嘶力竭地响起来。
她的眼睛,在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亮起来。她唇角微弯,叫他顾先生的时候,有时候惶惑,有时候欢喜。她微笑或者哭泣的时候,鼻子轻轻地皱起来,如同一个无措的孩子。
他说,叶深深,这个承诺的有效期,是一辈子。
她点头说,好。
没想到最终,是他背弃了。
他茫然地抬手将叶深深的号码从屏蔽之中重新拖出来,盯着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将手机关上了。他在地毯上坐下,拉开茶几的抽屉,将里面的小盒子取出来,打开看了看。
光华内敛的一对黑珍珠袖扣,对他而言并不算贵重的东西。然而,却是她深夜在门口苦苦等候着他,亲手捧到他面前的东西。
如果他们就此再也没有瓜葛的话,也可能,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他全身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一种类似于恐慌的寒气,从他赤裸的脚底升起,一直蔓延到头顶,让他全身都僵硬了。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坐在黑暗之中,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再也无法对这个世界有任何反应。
回到自己九岁时待过的地方,沈暨却一点回忆的感动都没有。
当年的两个孩子都已长大,再度坐在曾经的露台上,俯瞰下面的玫瑰园,浓郁的花香被夜风远远送来,令人迷醉。
艾戈转头端详着沈暨平淡的面容,问:“你还记得,当初和我在这里共同生活的那两个月吗?”
沈暨说:“我对于不愉快的事情,向来忘记得很快。”
“而我则恰恰相反,没有多少人能让我不愉快,但如果有,我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反击他,直到他再也没有这种能力。”
沈暨默不作声,只隔着栏杆看着那些黑暗中的玫瑰花丛。被暗暗的灯光镀上一层金色的花朵,泛着丝绒般的的光泽,美得毫无生机。
他想象着自己母亲在这些玫瑰中徘徊的情景,但终究失败了。他十几年来与继母的感情很好,生母则与他在九岁后就很少见面,一见面又总是抱怨他不够爱她。他在巴黎寥寥数年,她又华年早逝,到现在在他的心中印象难免模糊,只剩下一些照片,他经常看一看,免得忘记她的样子。像她这样需要很多很多爱的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对她的印象不太深刻,在地下也肯定会难过的。
所以他开口问艾戈:“我妈妈喜欢这座玫瑰园吗?”
艾戈顿了一下,然后说:“不,她更喜欢交际。”
“这一点,我们很相像。”沈暨说着,略带伤感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杯中的红茶,又说,“真奇怪,之前我做你的助理两年半,可我们却从未触及过这个话题。”
仿佛他们都在竭尽全力避开,尽量不去想起那些,而此时在他的家中,话题似乎脱离了应有的范畴。
“两年半……”艾戈思忖着,然后缓缓说,“其实你是个不错的助理,至少,在那两年半中,我对上班没有太过厌倦。”
沈暨瞄了他一眼,心想,我还以为你对工作犹如盛夏般热爱呢,一年三百六十天加班的可怕人物,害得我也从来没有按时下班过。
艾戈似乎很愉快,他交叠双腿,以一种最轻松的姿势靠在椅子上,脸上也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可敬的前助理、差点共处同一屋檐下的弟弟,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但你将这件事看得这么重,甚至第一次找到我家中来,还是在这样的深夜,倒让我有一种错觉,觉得你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你想要的,对吗?”
沈暨皱眉说:“别故意讲些让我郁闷的话了,你明知道就算我坐在家里不动,你也对这件事情的影响力有万分的把握。”
艾戈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愉快表情:“这么说,我可以随意开价了?”
沈暨抿紧双唇,点了一点头。
在这样的时刻,他竟然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清明。或许是,他来找他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深深。他一定要帮她挡住这冲他而来的焚天怒火,让她独善其身。
“其实两年半是个很不错的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够我们相看两厌,闹翻后一拍两散。”他听到艾戈的声音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既不逼得太紧,也不给他还价余地,似乎是相当合理的价码,“再当我两年半的助理,怎么样?”
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看着沈暨,等待答案。以这慢条斯理又温文尔雅的态度,表示给沈暨充分的思考空间。
然而沈暨知道,他并没有给自己任何空间。叶深深在安诺特的发展,大约也是两三年,而他在这边为艾戈工作的时间,换来叶深深在巴斯蒂安工作室学习的时间,也算是等价交换,公平合理——非常合适的时间,几乎可以算等价交换。
对方没有坐地起价,他也坦然接受,说:“好啊,我失业这么久,终于再度得到一份工作了,非常感谢。”
居然答应得这么快,让艾戈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应该开价二十五年试试。
“事先说明,我的交换条件是,我不干涉比赛的任何内容,不动任何手脚,而并不是承诺让叶深深获得荣誉。”
说到叶深深,沈暨眼中顿时有了光彩,甚至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没关系,只要没人干涉,那么最后惊艳所有人的,必然是深深。”
“你对那个小丫头,很有信心的样子。”艾戈说着,眯起眼睛,审视着他的表情,“还有其他条件吗?”
“有。”沈暨想了想,端着茶杯的手慢慢地放下,将自己白皙修长的五指摊在他的面前,说,“不许再用东西砸我的手,那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