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tensen最新季男装的拍摄现场,摄影棚内被上百盏炽热的灯照耀着,亮得简直刺目。
叶深深透过虚掩的门看向里面,难免对他家新一季的设计有点好奇,更对他家新拍的大片好奇。
莫滕森全无形象地靠在门上,还是头发蓬松、一脸睡不醒的样子,笑嘻嘻地问:“叶,过来找我吗?”
“是的,知道我要来伦敦,努曼先生托我把新一季的挂件送一份给您,他说您喜欢收集这些。”叶深深将手中的挂件盒子递给他。
“唔……辛苦你了。”他接过来看了看,就挂在自己包上了,也不嫌色彩斑斓的独眼怪物挂在自己包上是不是太少女,兴奋地端详了许久,他才看着她笑嘻嘻地说,“对了,还没有恭喜你呢,青年设计师大赛有史以来第一个夺得冠军的女设计师,也是第一个亚洲人。”
“多谢。”她抿嘴对他笑一笑,目光还是忍不住往里面看。
他挑眉问:“有考虑过我上次的提议吗?”
她委婉地说:“有啊……但还是想先在努曼先生手下学习几年再说呢。”
“嗤,鬼话,口不对心。”莫滕森说着,又抬起下巴示意里面,“要进去看吗?我终于把沈暨拖过来拍这季大片了,对付艾戈都费了好一番工夫。”
“可以看吗?”叶深深顿时露出幸福的笑容。
“随便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莫滕森嘴角一扯,露出个邪恶的笑容。
叶深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是推开门一脚迈进去了。
一秒钟后,还没看清面前的情景,她已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着就逃了出来,脸红得跟番茄似的:“这就是你们新一季的大片?”
她真没见过哪家的服装大片是找裸男坐在那里拍照的——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一大堆。
“是呀,我原来的创意,是拍一组虚化重要部位的集体硬照,宣传语是‘比不穿更性感’。”莫滕森心有不甘地说,“但是艾戈不允许自己有一个裸体出镜的助理,我又舍不得放弃沈暨,所以只好修改了创意,违背初衷给他穿了件衣服,好痛苦。”
叶深深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捂住自己的额头,狼狈不堪地说:“我……我先走了。”
“再坐一会儿嘛,你不想看看出来的效果吗?”莫滕森拖过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顺便,我能打听一个人吗?”
叶深深忐忑地坐下,抬头看他。
“因为挖你没成功,所以我最近有点沮丧。我的助理向我推荐了一个人,他说这个设计师的背景和风格和你都有相似之处,相信我一定会满意的。”他亲自给她斟茶,把点心碟子递到她面前,并端详着她的表情,“她的名字,叫郁霏。”
叶深深捧着茶抬头看他,目光诧异。
“和你一样来自中国,和你一样是漂亮的女设计师,甚至……曾经和你一样,男友是顾成殊。”莫滕森笑道,“虽然我与那个传说中的顾成殊不认识,但看过郁霏的资料之后,觉得他真的很有眼光——至少,在找女友上。”
叶深深默然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许久,才说:“看来,莫滕森先生已经向郁霏发起邀约了?”
“是啊,希望她能与你一样,令我满意。”
一想到郁霏之前挑拨自己的妈妈来打压的手段,再想想顾成殊和她之前的那段感情,叶深深就觉得自己胸臆升起一阵烦闷,但既然郁霏进入Mortensen已经是定局,所以她也只能说:“郁霏在设计上还是不错的,她走柔美风格,线条简洁的作品也有,与你们会相处得不错的。”
莫滕森笑嘻嘻地看着她,喝着咖啡若有所思。里面传来喧哗声,他便站起身,说:“看来已经完成了,我们看看初稿吧。”
粗略打印出来的照片已经送了过来,沈暨也很快出来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自己的外套脱掉,衬衫的扣子扯掉两个,恨不得把长裤都脱了掼到莫滕森面前:“太不公平了!这么热的天气,这么热的灯照着,里面温度四十多度,结果别人都可以光着,就我一个人穿三件套!莫滕森,你是不是伺机报复?”
莫滕森盯着初成品看着,头也不抬:“找艾戈去,是他逼你穿着衣服上广告的。”
说着,他又开心地笑了笑,将画面转给叶深深看:“叶,难道你不喜欢这个创意吗?”
叶深深艰难地抬眼端详着,四五十个男模或立或坐或卧,重点部位虽然都“恰巧”被别人的手臂或者腿遮住,但个个都没穿衣服这点绝对没错。在强光之下,年轻鲜活的肉体之内,只有沈暨一丝不苟,穿着无比端庄正式的黑色三件套,坐在右侧三分之一处,与平时迥异的冷峻面貌,微微眯起的眼睛盯着镜头前的人,全身上下扣得一丝不苟、严严实实,充满禁欲感,让叶深深简直觉得他比其他没穿衣服的人还要令她难以自制,心跳都紊乱了片刻。
沈暨一见叶深深在,摆出更加委屈的神情,直接趴在桌上望着她:“深深,我这么可怜,摆个同情的面容给我看看?”
叶深深无动于衷地将初稿交回莫滕森手中:“很好看,很有味道,很有感染力。”
“听到没有?完美诠释了‘比不穿更性感’这个理念,是不是?”莫滕森得意地和摄影师商讨细节去了,对沈暨挥挥手,“有任何不满请找艾戈,我这边事情忙着呢。”
“卑鄙,无耻,太可怕了……”
莫滕森走后,沈暨趴在叶深深面前,用无比幽怨的眼神盯着她,一脸“快点听我倾诉”的表情。
叶深深看看时间,对满脸哀怨的沈暨说:“我和顾先生约好十一点半吃饭……”
沈暨托着下巴,可怜兮兮地说:“我都这么可怜了,你和我同仇敌忾骂几句boss会怎么样?”
“会很惨。”叶深深掰着手指给他数,“我现在才知道,在正式成为工作室员工之后,艾戈依旧有无数种办法可以打压我,从扣工资,到给我加工作量,我敢保证他有一万种我们不曾预料的‘惊喜’。”
“别跟我提惊喜,我恨他。”沈暨咬牙切齿道。
叶深深了然地微笑。
她真的十分理解沈暨的心情。在他豁出一切接受了艾戈的条件之后,青年设计师大赛落幕的当天晚上,开庆祝酒会时,艾戈将那个纸袋子丢还到他们的面前,说:“告诉你一个事实,其实我根本没看过里面的设计图。”
沈暨当时手中的杯子都落地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沈暨这么错愕的表情。
“比赛现场的礼服,是我第一次看见叶深深的这件设计。”艾戈以极其惹人恨的居高临下的态度说,“我从没打算要干涉比赛,何况还是别人偷取的设计图,我连看一眼都嫌肮脏。”
沈暨失控地吼了出来:“那你还骗我约定交换条件?!”
“不,非要跑来与我谈条件的人是你,我从未主动提起。只是既然你这么迫切,我就顺水推舟满足了你的愿望。”艾戈从旁边经过的侍者托盘中又取了一杯酒给沈暨,并泰然自若地举起手中香槟与他轻碰,口吻中还带着一丝遗憾,“对于你的误会我很遗憾,我从不知道自己在你心中是这样的形象。”
叶深深看着痛苦不堪的沈暨,轻轻碰了碰身边的顾成殊,示意他帮帮沈暨。
然而艾戈止住顾成殊,又说:“你应该庆幸,沈暨。要不是你仗着自己是我的助理,将叶深深出场的次序从第一个硬生生挪到了最后一个,她怎么可能赶得上比赛,在性命攸关的最后一分钟冲到后台签到确认礼服,避免了自己弃赛的命运呢?”
沈暨看看叶深深,将自己的脸悲哀地转向一边。
谁能体会他的痛?
顾成殊愉快地说:“放心吧,把你签的入职合同给我看看,我保证能帮你早日脱离苦海。”
艾戈转头对着他,目光却落在叶深深的身上:“还有,别以为获得了大赛的冠军,就能保证她在安诺特集团安安稳稳地待下去。”
顾成殊只能给沈暨一个同情的目光,然后悄悄附耳对他说:“我敢保证,像艾戈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以条款束缚自己,所以合同上只会有你的聘任年限,规定你不能提前离职,但是,绝不会有他不得做的事情,比如——解雇你的条款。”
沈暨眼睛顿时一亮,憋着胸中一口恶气,说:“好的,我会折腾死他。”
如果艾戈受不了他的折腾,会绝望地解雇他的。
然而,最终快被折腾死的人,是沈暨。
叶深深同情地望着面前的沈暨,心想,你这样温柔纯良的人,拿什么跟他斗啊,简直是太高估自己了。
毕竟朋友一场,叶深深安慰他说:“不过看起来,也没有你自己说得这么惨嘛,工作时间还能被莫滕森借到这边晃荡呢。”
“当然没你这么忙了,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疯狂的人,法语稍微熟练了一点,居然就开始看这么厚的专业书了!”沈暨的目光落在她手边那本《关于服装的一切》上,啧啧称奇,“你随身带着这么厚的书干吗?不会想看完吧?”
“我打算背下来。”她平淡地说,“特别好,特别有用,而且努曼先生当年也是差不多背下来的。你知道我以前在学校里的基础不扎实,没汲取过这么专业的知识。”
沈暨简直被她吓傻了,目光在这厚厚的一大本法文原版典籍上盯了足有五秒钟才回过神:“深深,你太可怕了,难怪十几年不收弟子的努曼先生肯收你。”
叶深深笑道:“因为我真觉得很有用,让我看见了一个之前从未接触过的时装世界。”
“好吧……”沈暨还在震撼之中没回过神。
“我要走了哦,顾先生在等我。”她抱起自己的书站起身,“助理先生今天要回巴黎吗?”
“当然回去,还有正事等着我。”沈暨神秘兮兮地说,“你等我一下,我送你去成殊那儿,顺便卖你一个八卦。”
叶深深简直无语了:“我对八卦没兴趣……”
“不,这个八卦你绝对有兴趣!”沈暨带着她上车,然后将手边一个档案袋丢给她,得意地说,“我一看就觉得,你绝对不可错过这个消息。”
叶深深半信半疑地打开档案袋,把里面的资料抽出来一看,顿时怔了一下。
路微。
她的资料清楚明白地出现在Element.C的新任设计师名单上。
“Element.C的亚洲区负责人卢思佚推荐的。一开始有争议,但最终还是通过了,是编外的,即实习性质,考察期一年。因为Element.C并不是安诺特集团独资的,自主性较大,所以一个实习设计师的就任,并未获得太大关注。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要来巴黎,担任设计师了。”
叶深深的目光落在路微那张春风得意的证件照上,想到进入莫滕森的郁霏,慢慢将资料袋又重新封好:“哦,恭喜她。”
“不担心吗?”沈暨反问。
“担心什么?”
沈暨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如果没出意外的话,成殊和她已经结婚了。”
“那还有一个求婚当天抛弃了他的郁霏呢。”叶深深咬咬牙说,“渣男。”
“就是啊,这么渣。”沈暨端详着她的神情,用尽量轻快的口吻说,“不过还有一个让你安心的消息,你知道路微在闹了那么大的一桩丑闻之后,为什么还能东山再起,成为Element.C的设计师——虽然是编外的吗?”
叶深深眨眨眼,求解地看着他。
“因为,她即将结婚了,而她的未婚夫,是意大利华裔,家中从制革业开始,近年来收购了两家濒临倒闭的意大利服装牌子连同工厂,现在在欧洲市场做得还不错,和Element.C也有亲密合作。”
叶深深诧异地问:“她要结婚了?”
沈暨点头:“对,马上,越快越好,对方家里等着抱孙子呢。”
叶深深简直无语了:“那也太快了吧,有没有三个月?”
“因为,青鸟也等不了了。”沈暨叹了口气,微微皱眉说,“青鸟之前签了对赌协议,企图上市,如今上市失败了,存亡都是问题。而男方在关键时刻拉了她家一把,从感恩的角度来说,路微也得嫁过去。”
叶深深默然无语,许久,才迟疑地问:“路家签的那个对赌协议……跟顾先生有关系吗?”
“谁知道呢?我只知道之前成殊在弄青鸟上市的事情,和婚礼一起中断之后,他好像就没再管了。但联想到当初郁霏和他分手后也很惨的样子,又让人觉得怕怕的。”他朝她笑一笑,眨眨眼,“后悔了吧?不知道顾先生是怎么可怕的人吧?”
是挺可怕的,总感觉接下来要面临的,会是很复杂的局面。
但叶深深撑着头想了想,说:“可又能怎么办?我是个守信用的人,许过了承诺,就只能遵守了。”
“切,你说话最不算数了,转头就把自己说过的话丢到一边去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又让他似乎有点懊悔,局面陷入尴尬沉默之中,他抿唇专心开车,再不说话。
叶深深默然用余光看着他的侧面,心想,你又怎么知道,当我丢开曾经说过的话,把心上那些东西一点一点剥离,让记忆一点一点被磨灭时,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呢?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平息,他们也只能用沉默埋葬了过往。
人生就是这么阴差阳错,擦肩而过。
这就是命运之手,无法抗拒,无可避免。
沈暨将叶深深送到金融城后,三个人就近吃了饭,他就离开了。
“没时间跟你们出去玩啦,我现在不是当初那个闲人了。”沈暨表情真挚字字血泪,但叶深深与顾成殊却都知道他的用意。沈暨永远都是那个善解人意并且不愿给任何人带来麻烦难堪的沈暨。
两人牵着手走过高楼林立的街道,难得午后阳光灿烂,照在他们身上,一派春日气息。
顾成殊带她去郊区,在苍郁的山林之间,教堂旁边有大片墓区。
“我母亲的墓地在附近,我想带你去见见她。”顾成殊缓缓地说,“她见到你,一定会欣慰的。”
叶深深郑重点头,去买了大捧的百合花,跟着他前往。
山坡之上,绿树之间的平坦空地上,竖立着容虞的墓碑。墓旁栽种着石竹花,打理得非常茂盛,在这样的初夏季节之中,盛开得密密匝匝,几乎看不见底下的绿叶。
她蹲下来,将百合花放在墓碑前,抬头看见墓碑上的照片。他的母亲在照片上年轻漂亮,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有一种沉静幽远的美。她是自杀的,照片上也反映出,她长久抑郁,精神一直不太好,唇角虽然在对着镜头时微微上扬,但眉目间却始终含着忧郁。
叶深深心中的怜惜还未退去,在看清她面容时脑海中久远的一点火花迸射出来。她愕然睁大眼睛,转头看顾成殊:“她……她是你的母亲?”
顾成殊点了一下头,说:“你认识她的。”
“是……我签名的那片叶子,是她为我设计的。”叶深深茫然地望着他,“她对我说,我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设计师,所以我后来一直在努力,也一直想要再见到她,虽然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从小就在母亲身边,陪伴着缝纫机长大,所以,熟知服装工艺,也喜欢画一些服装设计图。有一次暑假去美术馆看展览时,正赶上一个服装设计师的特展。喜欢这个的人并不多,偌大的场馆内冷气森森,只有她和另一个女子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在看着。